当时家境很差,为了既有书念,又有饭吃,只报了一个志愿“师范学院数学系”,因为学师范吃饭不要钱。结果,没有被该校录取,而是被吃饭要自费的另一所大学的数学系选中。
前些年,与一位年轻的同事闲聊时,她神秘兮兮的说:“李老师,我给你讲一件与你有关的往事,听吗?”好奇恐怕是人类的天性,我忙说:“跟我有关?赶快讲!”她说:“我妈妈曾经给我讲,她当年去招生,发现一份成绩尚佳却被扔到一边的高考档案,那就是你的。”从来没有想到,我曾经被当作垃圾,于是急迫的问:“后来呢?”她说:“我妈妈出身也不好,有些同情,就想录取你,但是又怕犯错误,于是就去请示领导。由于成绩合格的人选实在太少,领导们考虑再三,经反复斟酌,把你作为最后一名给录取了。”
听后,眼前浮现出了几十年前的往事,要是早知道这件事,我恐怕会十分谨慎的为人处世,少走弯路,少吃苦头。偏偏是我不知道内情,仍然我行我素,结果被碰得头破血流。
进入大学以后,第一次进图书馆时被丰富的藏书惊呆了,期刊杂志竟然有百多种,全国各省市的日报都有,五层楼房和地下室排满了书籍。中学时曾听同学说,有一种专供领导阅读的报纸叫《参考消息》,专门登载国外的新闻和消息,当时甚感神秘。如今在大学图书馆的阅览室里可以自由阅读,真有一种自己已经不是普通人的感觉。
图书馆里,很多书籍跟砖头一样厚薄,可是多数读不懂,能读得懂的又嫌费时太多,因而喜欢借阅薄一点的图书。有一次,在图书馆里借到一本很旧的小册子,介绍数学史。一篇关于牛顿和莱伯尼茨发明微积分的文章深深的吸引了我,著者详尽的剖析了他们分别从力学和几何学的简单问题出发,一步步发现、发明和发展了微积分的经过,很受启发,使我知道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的重要性。另一次,读到了马克思与他女儿燕妮的对话,燕妮问他:“你的座右铭是什么?”他回答;“怀疑一切。”后来,反复琢磨才明白,这是获取正确思想的一种重要方法,因为当“怀疑”错了的时候,就知道真理是什么,如果“怀疑”对了,那就是发现了真理。由于受这些思想和观念的影响,并在学习中自然的加以应用和实践,知识增长很快,学习成绩日见突出。
正当我傲游在数学和物理的公式推演中获得乐趣的时候,忽视了一支无形的政治魔爪正在不知不觉中向我袭来。
1965年,共青团九大的政治报告《为我国青年革命化而斗争》发表了,简称《九大报告》,校团委组织学习。每周六下午是规定的政治学习时间,大家都习惯听领导作报告,或是听团支部书记朗读社论之类的文章,然后分组讨论,大家按照报告和文章的意思,空洞的发表些赞颂或是感想,走走过场。起初我以为,九大报告是共青团的事情,与自己关系不大,也跟随着团员们说些空话。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周末的下午,当我走进教室的时候,发现桌椅被摆放成中空的矩形方阵,中间单独放着一把凳子,四周早已坐满了同学。见我进来,系团总支书记命令我坐到中间的方凳上,此时我才意识到,要拿我开刀了。书记宣布:“为了深化学习九大报告,今天我们对李XX进行揭发批判。李XX,你先自我检讨。”
由于事前不知情,毫无准备,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便随口说:“事前没有人通知我,如此突然袭击,没有准备,确实无话可说。”心里想,你共青团的报告,应该整你们共青团的团员,怎么整普通百姓了,关我屁事。见我如此态度,书记大为光火,宣布:“大家开始揭发批判!”于是,事前早有准备的团员们,依次拿出稿纸,照本宣读,内容多半是从报纸上抄写来的一些套话。少数人对我平时开玩笑说的一些俏皮话,无限上纲分析,只差没有说我是反革命了。
有位同学实在看不下去,说了句公道话:“李XX是有不少缺点,但是他对学习委员的工作还是认真负责的,不应该一棍子打死。”或许这句话触动了同学们的良知,并非人人都愿意做缺德事,一时冷场。正当书记干着急的时候,一个长期申请入团而又不被批准的积极分子突然站起来,据说,他父亲解放前作恶多端,解放后被共产党镇压了,他猛的一拍桌子,恶狠狠的问道:“李XX,我问你,你搞好工作的居心何在?目的何在?”
当时觉得很委屈,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人如此怀疑我对大家的热情服务,一时无语。他以为语出惊人,击中了要害,得意的高声喊:“你必须回答!你不回答说明你心中有鬼!”我愤怒了,当时我问书记:“今天是帮助我还是斗争我?”书记不耐烦的说:“帮助,怎么啦?”我说:“既然是帮助,为什么拍桌子呢?”书记大声呵斥说:“你不要转移话题,他拍桌子不对,但是你必须回答他的问题,这是对待群众态度的原则问题!”
显然,如果我承认自己别有用心,那是自投罗网,既违心,也辜负了同学的善良的同情,如果说是真心为同学服务,那就要被扣上伪装进步和对抗群众的帽子,还显得窝囊。
那时年轻,脑子转得快,我理直气壮的说:“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青年学生三好,工作好就是其中的一好,别人把工作搞好了,你是什么态度?是支持和帮助别人把工作搞得更好,还是指手画脚,这是立场问题!”
大家都没有想到,我居然把毛主席搬了出来,而且说得在理,弄得书记无话可说。这样一来,批斗会无法继续进行,书记宣布:“散会!”
中医的治疗方法中,有“以毒攻毒”一招,我得以自救了。
心中十分压抑,就去找我敬重的那位中学老师求教,讲述了这件事。老师语重心长的说:“无知呀!要是你当初也写个入团申请,积极参加他们组织的会议和活动,随时汇报思想,也不至于被批斗。如今你还得罪了他们,今后的日子看来难熬了,没有办法了。”我问老师:“我退学行吗?”老师感叹的说:“你退到哪里都一样,他们会在你的档案里重重的写上一笔,说不定更糟,只能看你的造化了。”
不出老师的所料,从那以后,传达重要的文件时,不让我去听;防空演习不准我参加;抓捕学生的大会上,我总被安排在被抓捕人的旁边就坐,每次我都以为要抓捕我。我被彻底孤立了,没有人敢跟我说话,见我就绕开走。
不久,政治课实行改革,在我们年级搞试点,派来了以政治教研室主任为首的几位老师蹲点,整学期学习光辉著作《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由于我已属于另类,学习讨论中不讲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无人理会。其实,大家的讨论也都是在走过场,照着报刊杂志空话连篇的说一通。为了结合实际,也会找点鸡毛蒜皮的事,不疼不痒的自我批评一下,混混时间。到后来,大家都无话可说了。对于团干部来说,如果每次讨论都没有人发言,会被追究责任。在一次小组会上,团支书对我说:“你一直不发言,为什么?”我不知深浅的随口就说:“我一直在思考,人的错误思想是从哪里来的,希望能纠正自己的错误。”以表示屈服,没有想到这句话惹祸了。
上课的时候,校党委办公室主任来训话;“……居然有人对抗毛泽东思想,提出什么‘人的错误思想是从哪里来的’,这是严重的政治问题。”我知道有人告状立新功了。我很后悔自己忘记了那位中学老师的教诲:“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在专制社会里,讲话艺术的最高境界就是‘不讲话’”。我明白我死定了。
下课后,同学们纷纷离开了教室,我独自坐在原处等待发落。教研室主任走到我身旁,叫我跟他去办公室,我灰溜溜的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到办公室以后,见我低头站着,出乎预料,他让我坐下,然后关切的说:“你不要害怕,说实话,为什么要提那样的问题?”我战战兢兢的说:“成天批判我,孤立我,我也希望进步,希望找到产生错误思想的根源,从而获得正确的思想,将来争取为社会主义建设和革命做出贡献。”他沉思了片刻后说:“哦,原来是这样!无知呀!要记住,今后不能怎样想就怎样说,坚持真理是要付出代价的!”
在下一次的政治课上,这位教研室主任讲:“我们在搞试点,除了反动言论以外,大家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提出来讨论和探讨,以获得正确的认识。至于人的错误思想是从哪里来的,这是值得研究的问题。我们认为,有两个根源,一是阶级根源,二是认识根源……”。
在那个时代,为了获得组织的信任和重用,最省力也是最管用的办法,就是抓反革命。本来完全可以认定我与毛泽东思想唱反调,送我进监狱,可是这位老师没有这样做,而是把政治问题化成了学术问题,我很感激这位老师,他帮我逃过了一劫。
有一次,与一位老校友说起了这些事,表示有愿望去向这位老师致谢。他告诉我:“你说的这位高个子教研室主任,文革后期自杀了!”我极为震惊,想起了他对我的警示:“坚持真理是要付出代价的!”
古往今来的许多科学家和思想家所揭示的充满睿智的思维方式,马克思“怀疑一切”的座右铭,这些都是启发人们获取正确思想的好方法,可是在中国得不到推崇,而是强迫人们去接受空洞的说教,连说句“人的错误思想是从哪里来的”,都差点成为反革命,还需要贵人来搭救。自命为真理化身的人却不知道自己的错误思想来自哪里,还要用暴力加以捍卫。中国的先进分子们终于拿起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武器,把那些鼓噪“在思想领域里实行专政”的人连同思想一齐送进了坟墓。
一个社会如果豢养着一班子人,随时窥视普通人的言行,寻觅机会打击和迫害异己,那就是一个充斥着恐怖的黑暗世界,必然不得人心。难怪封建法西斯王朝在一夜之间就灰飞烟灭了。
噩梦终结,人治被宪法禁止,任何组织或个人不得有超越宪法和法律的特权,人们终于可以享受自由了。我庆幸一生中每当磨难降临时,总能得到贵人们的帮助和解救,愿善良与仁爱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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