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十五年三月二十六日——
初来驾到人类社会的第一年,虽说有着迫切想要描述一切发生的心情,但怎奈我还不够熟悉人类文字的体统,文采总是不好,写作能力极差无比,一直以来努力学习都不见好。发现人类们通常喜欢优美的文体,断断续续,隔三差五没多少字一个逗号,读起来时刻要有停顿,不惜一个句子分裂成好几个碎片,将疑问句感叹句抒情句哀叹句各种语气元素像切胡萝卜丝一样切的碎碎的,再与其他的豆芽丝、洋葱丝土豆丝串在一起,读起来特别麻烦。句子不但要看起来好看,并且需要描绘出一种优美的意境,虚无的意境。说实在那意境要也罢不要也罢,总之不过好看好听罢了,完全虚构,仿佛用透明胶布吹起来的气球,里面其实空空如也,没多少的深层内涵。
我实在学不会怎么串萝卜丝和描写那种意境,加上我字又写的不好看。歪歪扭扭的细长字体犹如我见到过的最恶心不过的线性蚯蚓,当它们在洁白的纸张上扭动身躯,我发誓我好像看到了专门表演各种呕吐方式的乐队出现在电视机的荧屏上,导致我不能够清晰明断地表达自己想要说的事情。
写日记是妹妹让我做的事。我离开部落之前,她特意再三嘱咐我说用日记本记录下每天发生的事。我不明白,比起人类来,我们狼的记忆力明显强大,为什么还需要写日记呢。然而刚一到这边来,我就觉得妹妹说的话没错。的确人类社会有太多复杂难懂的规章制度了,如果不加以记录,即便是我们狼的记忆能力也无法像计算机那样将其全部复制粘贴到脑垂的海马体上。太过于强人所难。
诚然,即便一笔一划认真写了日记,认真规划了来到人类社会之后的生活和以后发展的道路。海洋般的信息量如同黑漆漆的庞然大物矗立在我面前,我却很难用有限的记录绘制出它详细的蓝图。这种情况就像规划电脑程序一样,但凡输入进去的数据不足,它就不可能给出答案。——滴滴滴,不能解答,请给出更多的数据。这个声音自从新世纪降临就一直回荡在我的脑壳里,梦魇般阴魂不散,跗骨之蛆一样寄生在我的大脑皮层内侧,去不掉赶不走。乖乖,想当年我还是狼的时候连身上的虱子都没这么可怕。现在我耳朵里除了电子音以外再无其他。
于是一年后我放弃了写日记,我知道无论怎么用心去记录都徒劳无功,总有记不完的东西成山成海地摆在人面前。打个比方,就好像让我拿个竹筛子跑去撒哈拉沙漠筛沙子。不可能筛完的,此外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把筛过的沙子又重新筛了一遍。辛辛苦苦写了一年的日记,倒头来翻阅时发现,几乎有一半以上是曾记录过好几次的。由于大脑无法掌控那些信息,从而对见识过不少数字也报以陌生的态度,记了一遍又一遍。日记的进展好似蚂蚁爬球,在循环的空间内记录循环的信息。
不写日记,改写月记。是的我每个月都写一次,随身带一个小笔记本,遇到值得记录的信息就赶紧一丝不苟地写在上面。这比写日记的效率高多了,循环的信息也避免了层出不穷出没的现象。越来越多的信息逐渐积累下去,一个笔记本便不够用了。于是我又买了一打做备用放在租来的公寓套房里。不过后来我发现记那么多笔记,却从来没怎么倒回去仔细看过。写上去的字母如同丢进大海里的石头,有波澜作证明,结果再也没捡上过来。一打的笔记本最终也被我遗忘。
我离开部落千里迢迢跑到人类社会生活,事出于见证时代变迁的愿望。我尚留在部落的时候,部落里的长老一天到晚地告诫我们说人类社会进步太快,他们使时代变化的速度大幅增长,城市化也急剧扩张,到处是高耸如混凝土墓碑的高楼大厦和白色的不可燃烧塑料。前几年部落还有两片森林的势力范围,至今则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山头,四周环绕着人类的垃圾处理厂。部落全体成员隐居在深山中,每年过冬简直是煎熬。食物十分稀少,能看见一只野兔也是福气。妹妹写信告诉我说今年她们捕获了一只鹿,让全家人吃了个饱。我当然十分开心地回复了她,然后她竟然说也想到人类社会里来生活,去人类的学校上学,和我住在一起。我不答应她,为此特意花钱去打了长途电话,义正言辞地告诉她年龄太小还不能来人类社会。我妹妹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女孩,若用人类年龄,她多半还不够十三岁,当然不能来。
我妹妹想当然不开心了,谈到半途她就开始冲我大喊大叫,遂生气地挂了电话。我也挂了电话,旁边有个男服务生问我是不是和女朋友吵架了。我回答他说不是,是和家里那个小公主。男服务生笑着说懂得,他自己也有个十岁的女儿,说新世纪出生的小孩子基本上都会这样,娇惯过头了。我口头上说是,但心里面不同意。——那是你们人类社会的孩子才会。我妹妹跟我一样是狼,和人类是不同的。
住在人类的钢筋水泥森林里的生活令我难以形容。好处和坏处都十分明显,让人难以权衡哪方面更突出。大城市的空气虽然糟糕的一塌糊涂,四处又充斥着噪音和形形色色的可回收不可回收垃圾。但交通发达,公车每五分钟就有一班,想去哪里特别方便。娱乐活动也五花八门,到了夜晚都不会无聊。而且食物可口美味价钱实惠,尤其是中餐和日本餐。人在这里一旦有了稳定工作,便无需担心生活上的问题。当然,是最基本的问题。我在人类社会的生活也不过是个小资而已,每月还得节省着钱财,闲的时候去打零工,赚来点生活补贴充实工作以外的生活。有时繁忙,有时舒适,当习惯了之后,汽车的鸣笛声听在耳中都如此惬意,而不像小时候那般反感。
我在人类社会的一家规模不大的杂志部做摄影专栏的编辑,每天工作八小时,从上午九点到晚上六点,不包含中午一小时的休息时间。八小时的工作量经常流动,上下很不稳定,情况取决于来给杂志社投稿的人数。有一段时间因为实在没人投稿,老板让我亲自拿着摄像机去外面拍照,拍了整整一天,从清晨一直干到凌晨,从城区到郊外,饭都没顾得上吃,最后我简直像参加完飞行拉力赛的成员一样虚脱,回到家里,连拿锅铲炒香肠的力气都没有,上了床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一直到隔天的下午三点。睡觉时脑子好像变成了一个大蜂窝,里面黑压压的挤满了数不胜数的蜜蜂,嗡嗡嗡的叫唤个不停。当时我真以为自己会从此一睡不醒。
结果我还是醒过来了。去到杂志社,迎接我的又是一大堆要死的工作。主编据说对我拍的照片十分满意,又派了个任务让我多拍几张回来。接下来我平均每个星期都要小出差两到三次,跑去郊区的小村庄或城市的小角落取景拍照。实话说来,我并不认为我的拍照技术有多么好,我不过是多留意了点平常人不怎么会在意的东西而已。例如落在金娃娃花蕾上的黑色瓢虫,城市垃圾和人类互相交织的影子,还有退去了海潮的滩涂上迎风降落的海鸥等等。我把这些一一拍下来,其实只要相机的清晰度足够,光影效果掌握得当,用不着多好的广角就能拍出让主编满意的照片。于是不知从何开始,杂志社的摄影部门就由我全权一手负责了。
诚然,工资近乎一下递增了原先的两倍。我却不觉得高兴,因为与其成正比增长的是工作时间。渐渐的这样高强度压力的工作透支了我的身体,到后来的冬天我大病了一场,生病住院,每天要打两瓶贵的要死的点滴。杀千刀的医生又时不时过来暗示你多买些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说他们医院的什么什么特效药在对待我的病情上超级管用,一瓶也不怎么贵,若不买的话,则会好的慢。见鬼的才怪!总之他们竭尽所能地向你传达这种被社会合法性的诅咒,一边将利益驱使的丑陋触手探向你的心灵弱点,一边把你笼罩在虚构的恐慌中。强迫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掏钱买药已经不再是从社会缺陷里滋生出来的扭曲体。病人们买药也不是为了治病,而是为了破解医生强加给自身的诅咒,逃出恐慌构造的虚伪的扭曲体而已。
它早变成了这个新世纪固有的体制,成为了新世界奇形怪状的一部分。纵然难以形容,但真切地存在。这点人类们都心照不宣,如要问的话也会被他们用看傻瓜的眼神莫名其妙地盯着瞧。被同化的人演变成新世纪忠实的信徒,他们不允许有人质疑、有人反对,尽管用打量小孩子撒野放肆的眼神仿佛站在成熟的角度上纵观一切。这就是这所谓的新世纪形态。新世纪的居民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都要在这里苟且偷生,寻寻觅觅日益无不在变更的标准。基本的概念被无声且巧妙地偷梁换柱,道德、伦理、哲学等精神产物被利利索索地一刀分化。道德多出了不完美的道和不完美的德,伦理裂变成古代伦理以及现代伦理两大派别,哲学则有时髦的哲学与落伍的哲学。不同的组合分别给予了不同的数据。若想解出这个新世纪给出的难题,人们就必须首先遵循新世纪千变万化的公式,然后设计星罗棋布的网络编程,将收集来的暧昧不清的数据一份不落地输入计算机中,按照时代的脉搏为帧数求得答案。而帧数也就是所谓的经济。
可惜我失去了经济。我在短短两个月内,几乎花光了全部的积蓄在医疗手续上面,到最后出院,我过的是流浪汉的生活。我辞去了在杂志社摄影部门的工作,改做一名推销女性生理保养品的推销员。日薪还算比较理想,有时间就去做做,赚来的钱也足以维持平时最低水准的生活。不过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像是在活着。
给我工作的是只狐狸,不是人类。说来也巧,除了我们狼以外,也陆续有其他种类的部落一只只融进了人类社会。狐狸这家伙的身份是一家推销公司的私人律师。这家推销公司一日到晚不停从别的大公司那里接单子,让手底下的人去推销。狐狸很聪明,才见面就认出我是狼,接着便招呼我去咖啡馆。我要了烤牛肉和起司三明治,它点了炸鸡肉汉堡和一杯生啤。他边吃边喝边跟我讲他如何适应人类社会,如何在大学里学习法律考读学位,如何成为公司的私人律师的过程,说如果我在他们公司底下工作一定能完善比现在好几倍的生活水准。我想我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答应他了。
就这样,我成为了狐狸手底下的一名推销员工,每天不用工作很久就能拿到不错的薪酬。小资的生活过的很舒适惬意。
狐狸下班了时不时就会拉我出去喝酒。他很能喝,吃饭尤其喜欢吃鸡肉。有一天他刚打赢了一场至关重要的官司,说是他所帮助服务的A财团在制药界领域同B大制药公司有生意合作上的纠葛。经济震荡使得B大制药公司的药品急速贬值,因而A财团打算同B大制药公司一刀两断,不再进行投资,狐狸所在的推销公司也不会再推销他们的药品。然而B大制药公司则以合同中明文列定的“不可抗力的发生约束一方不能擅自停止合约”一栏告状A财团公然违背合约。A财团派出狐狸做辩护律师,在法庭上分析了B大制药公司的产业趋势、销售趋势、股票趋势,还有市场趋势,说的云里雾里几乎不知所云,最后却竟莫名其妙地声明药品的贬值不属于不可抗力的范畴内,而是B大制药公司不正当的药品经济操作一手促成的。因而A财团有资格宣布撤回与B大制药公司的合约,停止对他们的投资和经济援助。
因为主动权握在A财团的手中,B大制药公司手中除了合同外又没握有任何决定性的证据。法官最后判处B大制药公司败诉。
狐狸胜诉后超级开心,那天晚上不小心喝的酩酊大醉。我一步步把他扶回去这家伙所住的高级公寓顶层,刚搬上床,谁知狐狸居然开始说梦话了。我清清楚楚地听见狐狸说他说A财团花钱收买了B大制药公司的一名经理,需要他暗中销毁B大制药公司用来与A财团打官司的决定性证据。据说B大制药公司找到了A财团擅作决策卖出空头股票的数据。A财团的暗箱操作是导致B大制药公司股票崩盘、经济跌落谷底的直接因素。归根到底元凶其实是A财团。这篇数据如果在法庭上出现,将会对A财团至关不利。A财团需要一个B大制药公司内部的知情人士去消除他们的顾虑和担忧,而作为回报,A财团则提供给他一个跳槽到A财团做销售总监的机会。
听完后我愣在当场,嘴半张着,正给狐狸盖被子的手停了下来。只见狐狸在Queen尺寸的床上睡得香甜,搂着毛茸茸的尾巴,蜷缩着身体,睡脸跟小孩子一样单纯香甜。我哪里想得到这家伙的身份竟是打不正当官司的黑心律师。
狐狸没再说梦话,接下来传进我耳中的只有呼噜声。我想我也没待下去的理由,给他关灯锁好门,离开了狐狸住的高级公寓。我发现狐狸不再是狐狸了。
第二天早晨我问狐狸是否暗中收买了B大制药公司的事实,他摆出一副满头雾水的脸色给我看,硬是否认打无良官司的事实。我见此便没再继续追问,再问也是没用的。狐狸绝对不会承认,再问下去只会让他觉得我是一个威胁,有清除掉的可能性。于是我缄口不言,假装只是开个玩笑,然后和往常一样地做自己的工作。隐隐约约感到后背有被人悄悄注视,一股凉飕飕湿漉漉的不快感凭空乍现,仿佛有人站在我后背朝耳朵吹冷风,但转回头发现根本没有人在。我明白,现在的狐狸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狐狸了,再不是了,永远也不可能是了。
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莫名的声音一直向我低语着狐狸不再是狐狸了,狐狸不再是狐狸了……我拼命想那个声音传达说“我知道了,请别再出现了”。然而它仍然在那里,如同闹钟系统坏掉的苹果手机叫个没完,我甚至担心起狐狸可能会听到那个声音。于是我尽量开始减少与狐狸单独见面的次数,下班后,也不常和他一起去常去的小吃店吃烧烤喝啤酒了。我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因为狐狸不再是狐狸了。
狐狸不再是狐狸了,狐狸不再是狐狸了……我知道的。
光闪之间,一切骤然变色,遂黑暗降临、消失,又一瞬变回原样,仿佛将电脑彻底格式化后再录入原有的程序。我们看到的不是我们所看到的,我们认识的又不是我们所认识的了。时代变迁就像直径永无止境的流沙坑,马不停蹄地把人往深渊里拉去。人越是挣扎陷落得越快,原地不动也自然会缓慢地下沉。为了不陷落,人们必须紧紧揪住其它人的衣服把自己拉上去,把他们拽下来用脚踩着。上面的人不再是上面的人了,脚下的人有朝一日也不再是脚下的人了。这是令人无路可逃的死循环。
几个月悄然即逝,从报纸上我读到一则新闻:B大制药公司负债倒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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