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故乡圆;酒,是故乡醇;茶,是故乡浓。粤北的群山之中深藏着我的故乡,和大多数中国的农村一样,它并无什么盛产。沿着历史的脉络,故乡一如既往地平常,平凡,甚至平淡。
三岁离开故里,到如今已是十九年,如若不归去,估计连回家的路都要给忘了。搬离故乡没几年,我尚年幼时父亲就已将祖父留下的老屋卖于他人,此后回故里,是连缅怀的地方再也没有了。这十多年的光阴,陆陆续续回去了三五次,呆的时间不长,一天也是不足的,歇脚的地偶尔是大伯家里,偶尔是一伯家……久未晤面,亲人间的谈话都是客套了的。生活过的场景,除了新主人翻修过的祖屋,已是一点痕迹也不留了。
前两年归故里,是同二哥一道回去的,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看看家里留下的土地。一伯家的门前种着枸杞,桃树,还有几盆冬菊。春初,枸杞的叶是嫩绿色的,茎条细长,且生长得很快,四处望去,密密一片。桃花也是开了,粉色的,开的却不那么密集,这里一朵,那里一朵,明处一朵,暗处又一朵,显得有些落寞了。过年放的鞭炮,纸衣是暗红色的,有的落在了屋檐上,有的落在了墙角边,更多的是落在了门前的马路上,像离了散了的花瓣。过年了,雨也下了,火红的鞭炮被泡在雨水里,人畜车马来来往往无情地踩踏,倒让这本无性命的落瓣流出了生命里仅有的红。
细雨绵绵,点滴霖霪,屋后的远山浸淫在蒙蒙烟雨中,看不清本来面貌,模糊的轮廓若隐若现,蜿延盘旋,从村的这头到村的那头,不知去往何处。那片远山原来葬着我的祖父,空谷鸟鸣,春去秋来,祖父在那睡了十几年,我已是记不清了。后来,父亲把坟头起了,将祖父的遗骸迁到了连州清水洞,那里依山傍水,山青水秀。听父亲说起,揭开棺木时,祖父的遗骸已被昆虫蚁兽啃食得不剩多少了,再过几年,估计都要化成土了。只是,连祖父的安息都换了地,这故乡,真是连一点痕迹也不留给我了。
老屋门前隔着的是别人家的房子,那房子前是一片田野,很是广阔的一片。故里招展开来的裙裾上播种着紫云英,春节里紫云英连片地开着,茎叶是青绿色的,唯有花是胭脂色的,里间点缀着亮黄色的芸薹花和莹白色的秦菘花,蜜蜂飞着,足上沾染着细腻的花的粉末。胭脂色的、亮黄色的、莹白色的花丛里,穿着红色袄衣的姑娘采着紫云英的嫩茎,小小的竹篮里,青绿色的紫云英、开着花的芸薹、沾着泥土的秦菘尚淌着晶莹的雨珠。
田野旁是地坛,地坛是用河沙混着水泥铺成的,十九年前我离开故乡时就已经存在了。那时候,地坛上铺晒着故老乡亲收下的五谷杂物,夏日的太阳底下,孩童在边上玩耍,家禽在草丛里啄食,猫狗找了个干净的地方慵懒地睡着……儿时的晾晒场而今已是荒芜了,遗落的稻子在雨水冲集的土堆上发着芽,不被人铭记地生长着,清瘦的,枯黄的,仿佛就要死去,却又顽强地站着,一日又一日,直到某一天开了花,结了穗,灌了浆,最终长成一株完整的稻子。这种顽强,也是像极了我的故乡。地坛上的野草是越来越多了,草丛底下藏着蛇鼠虫蚁,草枝上开着花,中间或许就藏着抱窝的母鸡。
有一条小溪从村前流过,从前的溪水是很干净的,那水从山里来,又流到河里去。清晨,妇女的捣衣声当当作响,惊动着水里的鳞鱼,一忽一闪,像撒在水里的细碎银子。岸上,浣衣的、洗菜的妇女你道一言我说一语,间或嘻嘻地、哈哈地笑着,所言的不过是这家的媳妇生了娃、那家的儿子结了婚……溪边的芦苇伸展着细长的腰身安静地听着,开着的芦苇花上歇着蓝色的、红色的、黄色的蜻蜓,它们也在静默地看着,人来了,就飞走了,人走了,就飞回来了。放养的水牛啃食着生长在水边的蕨草,清澈明亮的眼睛温柔地望着远方,至于望向何处,那我是不知道了。
溪边也是长有桃树的,这里一棵,那里一棵,零零星星地散落着,春日里开花,夏日里结果,到了秋天就落叶,年年依旧,岁岁相同。这树,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生长,是无人在意的,旁边是谁家的菜园,这一棵棵开了花的树就归了谁,仿佛是约定好了的,这事儿谁也没有异议。桃树粉色的花瓣落在了水面上,或是枯萎了自己落下的,或是被风吹落的,也或者是人为摇落的……也都随着流水去了,像离了故乡的孩子,去往何方,并不是人人都知晓的。
待那游子回归故里,家乡的小溪早已变了模样。妇女已经不在岸边洗衣了,浑浊的水底长着青苔,鱼虾无踪无影,破碎的玻璃渣子闪着凛凛的白光,桃花的落瓣沉入水底,日子久了,便染上了沉沉的褐色。鸭子在上面游着,不停地把头埋在水里,撅着潮湿的屁股在寻找着水底的饭粒子。水牛在岸边啃食着枯黄的野草,温柔的眼眸仍然望着远方,但这只水牛,俨然已不是当年的那一头了。站在溪边,不经意间看到了自己蒙蒙的倒映——故乡能认出我的,只能是这灰色的剪影了么?
恍惚间,鞭炮的声音便又响了。这雨丝没停,潮湿的空气里,硫磺的硝味淡淡的,回首望去,不知是谁人家又迎来了亲戚。走回一伯家时,邻近的那户人家新放的鞭炮已经润湿了,几个堂侄在拣着没放响的炮竹,淘气一点的看到有人经过就丢出去一个,“噼啪”一声炸响,倒把过路人吓了一跳。堂嫂在旁边看着,教训两句就过去了——谁会真儿个地生气呢?没把旁人吓出毛病,这事儿也就这么算了,没人会记在脑子里的。一伯家的狗被鞭炮的声响吓回了里屋,躲在主人的脚下瑟瑟地发着抖,倒显得比在院子里啄食的鸡还要胆小。
二哥和一伯的儿子谈着话,儿时亲密的玩伴,到如今反倒客气起来了。他们在谈着什么,我也是不在意的,说来道去也不过是工作如何、父母安好之类的话罢了。电视机里放着堂侄女看的儿歌,我看得有些厌烦,却也唯有忍着——这故乡,终究是不适应我了。二哥邀我去看看自家的田地,不远,就在一伯家的背后,穿过一片菜园,就是了。二哥拍了照,构想着他的蓝图,这里起个院子,那里建个厨房……总以为家乡一切如故,我们都要回来的,到了最后才知道,故了就是老了,老了就回不去了。
回归故里,呆不上一天就又要离开了,踏着那流血的鞭炮,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离去,没有难过,没有悲伤。外出回家的乡亲看见了兄妹俩,诧异地问着这是谁家的亲戚。一些脸熟的告诉他们这是谁家谁家的孩子,于是,他们一脸恍然的样子,对我们说,“这就回去了吗?不多呆几天?”二哥说,“不呆了,要回家了。”
要回家了,要跟着那落水的花瓣,一道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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