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结婚时,他一身利量西装,安静喝醉,什么也没说,包括祝福。
以后的日子,她们做邻居,她有儿有女,阖家欢乐,他孤身一人,形单影只。
她劝他选一个人,他终是不肯,笑着说,谁会理一个没了心的人。
她生病住院,他同样孱弱,力不从心,一勺粥她吐出一半,他用手接着,故意说她怎么像个孩子一样,转过身,泪流不止。
她去世时,他跪在地上,她的孩子拉他起来,他说他欠她的。
许多年后,他找了许多朋友聚餐,几声问候后,他突然哽咽,众人问,他说,今天是她生日。
他眼睛昏花,别人拿一张她生前的照片让他猜年龄,他双手死死的捏着,不晌,像个孩子似的缓缓地说,给我吧。
他病危,没有亲人,大家问他想做点什么,他吃力的在纸上写下她的名字,然后祈求的说把这张纸放在他身上,因为他怕记不起她叫什么。
他们在那个年纪相遇,她清丽脱俗,钟灵毓秀,他满身志气,英姿飒飒。
他说他爱她,只说过一次,而她一辈子没有回答。
然后剩下的岁月里,他们做朋友。
她搞建筑,他研究逻辑。
她是近代第一位女建筑学家,他是近代逻辑学之父。
她叫林徽因,他叫金岳霖。
末字押韵,命运不和音。
现在我们已经不需要再去讴歌她和梁思成那近乎完美的婚姻,没有金岳霖的名字,或者有这个名字,他们的爱情也总是让人向往,二人伉俪情深,志趣相投,便是一对佳人。
但假如只是在爱情的高尚和华美中赞叹和描写的话,对于金真是不公平的,他在80几年的生命里,爱了一个人,没有相濡以沫,没有相忘于江湖,他用一辈子的眼神注视着深爱的人,不是等待她的转身,只为了知道她幸福,然后安心。
林的照片很多人都见过,瘦瘦的身体有林黛玉的病态之美,太多人见了都会动心。
所以她的生命中会出现那几个男人,一个为她写诗康桥河畔,一个携她辗转周折,定所安身,一个为她终身不娶,写尽执着。
人,一个女人或许这样已经足够。
一个人的一生心里只装一个人,显露但小心,或者我们该懂得,或者该真正懂得,所谓的爱情不一定非要是同床共枕,休戚与共,在爱中保持纯洁和无私的心或许更值得尊敬。
婚姻中的两个人并肩前行,有依有靠,婚姻外的人,将爱凝练成钟罩,帮助心里的人,走得更稳。
几年前的一部电影,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台湾人的尺度我们不敢恭维,但却看到了太多人,太多年纪里的影子。有个青春灿烂无比,我们让叫做爱的东西在内心着床,即使他长不大,即使他在冲动中滑胎,但我们知道人总要有记忆,美好的或者尴尬的。
金在晚年时,能坚持着经常单独拄着拐杖去她的墓旁,问候两个挚友,问候一个爱的人,他喃喃自语,说给她听,更说给自己听。突然想到了他回忆录中记到的,在她刚结婚不久他问她,我们下辈子行吗,她哭了,他紧张不已,像做错了事一般连声道歉,她小声地说,下辈子我们要先相遇,我做金岳霖,你做林徽因,这次他眼圈红润。
有些人的婚姻我们参加不得,手握请柬,如芒刺在手,任血流汩汩,心里戚戚的哀伤何人易懂,看见自己深爱的人已为他人袭裙,这种失落是致命的。
所以我再一次佩服金,在她的婚礼上,他坐在靠近喷泉的地方,水柱直直的向上喷涌,然后哗哗啦啦的摔碎在大理石池里,她柔媚的感恩道谢,他听不得,所以只能一杯杯尽觞,心跳不止,最后和所有人一起离去,像是奔一场别人的盛宴,走一回路过的幸福。
金是梁家常客,梁在或者不在,他都是自由而不受怀疑的,记得梁曾对林说过,如果你选择金,我祝福你。林环住他的腰,说出了让无数人动容和心碎的几句话,“你给我了我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我要用一生来报答”。梁的话金却未说过,但从未有人挑剔什么,金到底是个人,有些太残忍的东西已经发生,他能给自己留得一份亦真亦假的释怀已是不易,再去重叠起高尚,大度,无所谓,简直是扒开心来,听自己血肉模糊。有时候坚强是可耻的,太过淡然和清高,以及在爱的挫折里强表坚强亦让人无法原谅。
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他给他的挽联上这样写道,他将他心中于她的婉约和娇柔,才气与轻灵,放在一句话里,让人读到了爱之切的深谙,读到了一个人给出的兀自褒奖和无限思念,爱,若到此间已不再由人。
张爱玲说过“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我爱的人也爱我”。林选择了稳固和踏实,放弃了诗的繁华和烂漫,放弃了热情和感动。而金一如既往。
如果有一天,当你仰望人民英雄纪念碑时,你要想起,上个世纪,有个女人风餐露宿,疾病缠身,拒绝用药,只为了它的高耸和端正,也要记得有个男人,成绩斐然,终身不娶,为了一个女人,为了无比精致和细微的爱,隐去咄咄的冲动,小心的驾驭了一生的感情,在心中仰望了一生她瑰丽至极的身影。
林对梁说“我爱你,没什么目的,只是爱你,这份爱放在哪个年代都足够感人”,而我更希望这句话是金对林也曾说过。
林徽因,金岳霖,下辈子,希望你们还降在一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