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时间潮湿的雨季终于结束,太阳才给了个预告,人们心情似乎一下子就开朗起来。王一珉刚刚从那家特色小吃店痛痛快快地享受了早餐,一脸满足地走在回校的路上,不断有来上早自习的学生和他打招呼,他时不时地也和熟悉的学生东拉西扯地唠一些没有主题的闲话。走过门卫室,早自习预备的音乐就响起来了。现在这个校园智能广播就是好,机械而不死板地恪尽职守,很大程度上代替了人工。原来学校在安排广播管理人员的时候费尽脑筋,大家都怕早起放广播操,全校一百多号人竟找不出愿意主动承担这个工作的人。王一珉推开办公室的门,发现已经有好几个老师在里面了,大家都礼貌地打过招呼,便急匆匆地收拾即将到来的早自习需要的东西,往教室赶。
王一珉今天有高二(6)的辅导,学校给他这样的骨干教师都压了一个实验班的课,而且早晚自习还多安排了几节辅导。虽然学校在下班辅导上是个老抠,但是校长是个做宣传鼓动的高手,他总能让你在学校工作中享受低等待遇却能产生很高的成就感。王一珉来到教室,照例从包里翻出那张皱巴巴的记分表来,准备一个一个的检查课文的背诵。王一珉从事高中语文教育快20年了,在县里名气很大,学生很敬佩他这个语文老师。两个学生很熟练的就把课文给背了,到36号那个叫刘晓佩的学生,却又在磨蹭。前面有好几篇他都没完成,看来这篇他又是没戏。王一珉不觉有些失望,抬头朝这个学生望去,他还在满头大汗地哇啦那篇课文。有学生提醒他了,才搓着两手朝讲台走过来,说,老师,我还背不得。王一珉正准备叫他回座,发现他有话要说的样子,于是就问:
“还有问题吗?”
“老师,我特烦这个背诵。背了也没用。”
“我不说了好多次吗,背诵能培养语感,增加素材积累,增进口语表达能力,好处很多,你这个年纪记忆力是最好的……”
“反正我不想在这个上面花没用的时间和精力。”
王一珉哑在那里,看着刘晓佩一冲一冲地回到座位,眼神有些渺然。后来上来背诵的学生发现老师有些心不在焉,眼神也有些散漫。
太阳出来了,艳艳的炫着久违的亮和热。云也慵懒而艳丽,微风把树叶枝条掀起小小的快乐潮汐。通知栏前,一群老师围在那里指点着张贴的事业单位人事制度改革的相关材料议论着,其中一个老师看见王一珉过来,说:
“王老师,办公室的李主任在找你。”
王一珉来到学校办公室的时候,看到李主任还是一贯的把长发高高绾起,露出来的脖子白得晃眼,恍惚间让他觉得有点走神。李主任是刚刚提拔起来的学校中层干部,年轻漂亮,有气质有才华,又是女性,很有发展潜力。她正在忙着整理一份文字材料,两眼盯着笔记本不挪眼。王一珉的招呼把她的眼睛从笔记本电脑上拖出来以后,她又是倒水又是让座,说:
“王老师,你报的工资等级材料中,有一个硬件有点麻烦。”
原来王一珉在前年获得全省劳动模范,不知道是哪里出了点差错,证书上把他的“珉”字写成了“岷”。当时他想,这也没什么的,全县就我一个王一珉,教育系统就我一个获得这个荣誉,谁不知道?没想到的是,这次事业单位人事制度改革报到市里的材料中,他王一珉因为那个错字没有得到通过,要求在一周内把证明材料报上去,否则就得降一级。李主任非常热情的建议王一珉到县局问一下,王一珉握着那杯满是热情的水,有点悲凉的从办公室走出来,几个女生开怀的笑着从他面前飘过,他觉得好像有点渺远。
骑着自行车的王一珉好像有点走神的朝县教育局走去,街上人有点多,而今天上路的交巡警很多,大街也打扫得特别干净,几个街心的喷泉都欢快地喷着各不相同的花形,估计是有领导或者重要人物来县里了。王一珉把车支在楼梯旁,看见几个从小车里钻出来的人手里晃着车钥匙悠然自得地走过,他忽然觉得好像有几份羞怯,磨蹭着装做欣赏楼道上的宣传画一步步挪。整幢大楼非常安静,偶尔的几句交谈飘在走廊里都显得格外清晰。王一珉每来一次县教育局,就会被林立的牌子搞花眼。今天,他还是放轻脚步一个个办公室地找过去,个个办公室都或人多人少地忙碌着,大家都不说话,气氛严肃认真而紧张。局办公室的小周看到王一珉,态度十分热情,说:“王劳模来了?你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赵局长特别关心你的事,要求大家积极为你想办法解决问题。具体的情况,你到人事股去问问,他们应该清楚。”王一珉找到人事股的时候,看到里面一股忙碌的气息,他站在门口犹豫不决,还是潘股长发现他之后请他进去的。一番客套之后,潘股长说:“你的情况我们也是昨天才得的消息。当时报你的劳模材料的时候,我都是亲自审查过的,名字没错。不知道是送上去之后哪里出了问题。赵局长已经叮嘱我了,要协助你把问题处理好。你看这样好不,你先到县人事局去问问,可能他们知道的更多一些……”
郁闷的王一珉又吱吱地踩着他那在街上早已显得不协调的自行车来到县政府。政府大楼气派堂皇,处处整洁得耀眼,墙上都是激动人心的标语口号和中长期规划,弥漫着浓浓的文化氛围,让你一门心思去憧憬那似乎可以立即实现的美好前景和未来。看了办公楼分配示意图之后,王一珉在一楼过厅的巨型镜子前看到里面立着一个卑琐的人,定睛一看,才发觉那人就是自己,于是顺了顺头发,直了直腰,摸摸那身并不光鲜的衣裳,开始一层一层地往八楼蹭。每一层楼梯拐角处,都摆着一个卡通造型的垃圾桶,神态憨憨的,张开一张大嘴朝来人笑着,那翘起的嘴角有点挑逗也有点居高临下的味道。王一珉想,这个东西搞得好,垃圾处理都这样人性化了。
前年王一珉被评为省劳动模范以后,是县人事局的杨局长亲自把证书奖金等送到王一珉家里的。今天一看见王一珉,大老远的就呵呵笑着抢过来握手,让王一珉一下子找到了春天的感觉。杨局长把王一珉带到漂亮的吴秘书那里并做了详细交代之后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王一珉带着满心的感激在这个办公室里看小吴对自己做解释说明、电话联系市局,好一通忙碌之后,小吴说:“王劳模,您看这样好不好,我先给开一张证明,证明您那名字是错的,请我们局长签个意见,当然,最后还要劳驾您亲自跑一趟市局……”
太阳更炽热了,王一珉心情舒畅地吱吱着车直奔学校来,他要马上找校长请假,然后上市里去。一路上人来车往,这个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生活的这个小小县城,增添了那么多的私家车,哪时候自己发达了,也去考个照弄辆车来玩玩。太阳底下的王一珉感觉风儿特别爽,所有的人都和善的微笑着,连街边的花和树也都一例是风情万种的仪态。坐在空调温度恰到好处的办公室里的校长很温和地鼓励他并给他批了假,这让王一珉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激。校长毕竟是学校的最高层领导,出门的时候还告诉他这次出门算公假!
王一珉晃着长途客车来到市里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八点过钟,市人事局都还没几个办公室开门。办公楼里的垃圾箱一样是那可爱的卡通造型,神态憨憨的,张开一张大嘴朝来人笑着,那翘起的嘴角有点挑逗也有点居高临下的味道。早来的几个办公室,传来的是不断的呵欠声,陆续有人来了以后,办公室才像个办公室的样子,起码王一珉认为应该是这样的。在洒水扫地的那个妇女看王一珉呆呆的站在那发愣,就和他唠了些家常,并且告诉他,说,这样的时间还得等,因为领导下乡才回来,估计还在家休息。王一珉连说不急,于是就一门心思地等待领导的到来。领导出场很有风度,巡视所有办公室的时候都做了严格而不乏人性的要求,到最后看见王一珉戳在那里不笑也不动,才问明白是这么个事,于是说:“王劳模呀,你们的杨局长都把电话打我家了。今天你又亲自来,说明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到位呀。尊师重教是我们市一直倡导的精神,你看,你这样一个问题,怎么就这样呢?我让他们立即给你看看是怎么回事。”领导这样的关心是王一珉没有想到的,他立即挤出难得的笑容来,用几个穷窘的形容词赞美了领导几句。这几个词王一珉后来虽然想不起来是哪几个,但是有一个感觉是绝对没错的:寒碜!领导进了一个办公室以后有很长的时间没出来,出来以后也有点着急的样子,说:
“王劳模,你看你这个问题是真的有点麻烦。你从县里带来的证明,只能证明你是王一珉,或者说王一珉就是你。至于你报上来的证件材料中出现的那个王一岷,市里评审的专家说,这个不好认定,必须要有严格的准确的材料才能说明问题。我建议你到省里去跑一趟,让他们出个证明,我们这里应该是好解决的。”
“可教育系统就我一个呀,在我们那个县里头。”
“我知道,现在的问题是,事业单位人事制度改革不是小事,一切必须严格按照文件和规程来操作。你想想呀,如果有人拿了个假东西来申报,我们发现了怎么办?!”
“问题是我是真的,不知道是哪里把我的名字弄错了一个字!”
“证据,也就是证明材料,要硬的。你有了硬的,看他们还敢啰嗦不!”
王一珉这一分钟忽然有了很高的骂娘高潮涌上脑际,又好像一阵海潮渐消渐浅,慢慢地觉得理亏的完全是自己,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盗取学历荣誉的小人。
领导很善意地拍了拍王一珉的肩,关切地说:“王劳模,你的事情耽搁不得,要抓紧。我们这里马上就要着手准备兑现你们非义务教育阶段学校教师的工资了。你是不是去省里找你那个劳模表彰单位给出个他们搞错名字的文字材料下来,一切就好办多了。”
王一珉讪讪地退出来,到快巴站旁边毫无胃口地吃了碗米粉,就赶上最近的一班快巴甩进省城。王一珉是在外省读的大学,对省城一无所知,下了车就像蚂蚁掉在秋后的稻田里,茫然不知所往。打的来到省人事厅的时候,还没推开车门,就看见省人事厅那豪华大门里正源源不断地往外冒人。王一珉暗自哀叹:我的天!
整个漫长的中午王一珉都是在省人事厅的大门口度过的,好在看门的那个老头是个健谈的人,两个人坐在门卫值班室前那一溜漂亮的蓝色椅子上,看着车辆和行人进进出出,从王一珉所在的那个学校那个县一直聊到市里,再聊到现在所在的省城,人情风俗、资源气候,还有旅游开发等等,没有一样不成为他们两个的话题。老头子也语调夸张地向王一珉炫耀了他曲折丰富的一生。王一珉不觉暗暗佩服省城这些大单位的人的素质,再看看这气派的大门和豪华的装备陈设,想,蜗居那个小小县城的学校,真的是用满身的土气来包装了自己。
终于等到上班的时间,坐在蓝色椅子上的王一珉又满怀期望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领导。看门老头也不再陪他坐了,而是里里外外地忙着开关大门、指挥泊车等等。一阵不长时间的稍稍喧闹之后,整个办公大楼又归于平静。看门老头扬着嗓门对王一珉说,你可以去见我们领导了,就从那边的电梯上去,到五楼一问你就知道了。
从电梯里钻出来,一种庄严肃穆的氛围就笼住了王一珉。王一珉发觉连脚步声都已经消失,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正走在猩红的地毯上。再看看那双沾有些许尘泥的半旧皮鞋,王一珉忽然觉得自己应该穿双高档一点的,哪怕擦亮擦干净一点也好,真的是太对不起这地毯了。
惭愧的王一珉好容易鼓起勇气走进一间办公室,对着坐在老板椅上的一个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子,也不知道怎么称呼,就叫了一声“领导”之后就惴惴不安地打听自己的事情应该找哪里,男子说,你就先和我说说你的具体情况吧。王一珉稍稍低头弯腰地把自己的全部情况陈述了一遍,又满怀希望地想,看来他是领导了,要是他一纸证明,那我的问题都解决了。听完陈述的男子表情不变的从椅子上欠了欠身子,说:“你到那边办公室去要他们把那份表彰的文件找出来一下。”王一珉手忙脚乱地从自己那塑料文件袋里找出那份文件递过去,那男人有点不悦地说:“你这是复印件,我要的是原件。你去那边叫他们找给我!”王一珉忙不迭声地连说好好好,就来到那间办公室。办公室里接待王一珉的是位非常年轻的女子,气质高雅模样漂亮得让王一珉有点恍惚,不过她说话很谦和也很客气,办事效率也很高,很快就从铁皮柜里找出了那份文件来交给了王一珉。并且告诉王一珉,刚才他见过的那个人是郑处长。
王一珉拿着文件来到郑处长那里,郑处长接过去沉思了一下,又连续的打了几个电话,然后说:“王老师,你的那个珉是王旁不是山字旁?”王一珉说是的是的。郑处长说:“文件都发几年了,这是个严肃的事情,不是说改就能改的。而且,这个错误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造成的。这样,你是不是回市里和县里去给他们说一下你的情况?”王一珉说:“郑处长,您看您是不是可以给我出一个证明……”郑处长说:“这个证明也是不能随便出的。你想想,我要出了证明给你,那不说明是我这里出问题了?这个责任我不好莫名其妙地去揽过来呀。王老师,还是去给县里市里说一下,领导是会给你解决的。”王一珉再也找不出理由,只好讪讪地退出来,电梯也不乘坐,找着楼梯口就一层一层地望下走,在楼梯转弯的地方,他竟然又看到了那个垃圾箱,可爱的卡通造型,神态憨憨的,张开一张大嘴朝来人笑着,那翘起的嘴角有点挑逗也有点居高临下的味道。王一珉心里涌上了一点点不快,不知道为什么。他来到大门想和刚才那老头打个招呼道个别,没想到值班的是另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了。王一珉感觉有点遗憾,抬头朝那白发老头望去,发觉他正警惕的注视着自己,一脸严肃和正气。王一珉急忙浑身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也看不出什么特异的地方,就想,我这个打扮难道像那些不轨的人吗?我是一个出色的语文老师,还是省劳动模范……这样想着,嘴里不觉就塞满了一句歹毒的骂娘的话,如果不是他的嘴唇紧那么一丁点儿,估计早就喷射出来了!
王一珉从市人事局那几个垃圾箱旁边走过的时候,又感觉了一回那可爱的卡通造型,神态憨憨的,张开一张大嘴朝来人笑着,那翘起的嘴角有点挑逗也有点居高临下的味道。办公楼里非常安静,一扇扇或开或关的门,都沉稳冷静地对着来人,四棱八角,方方正正。刚转过楼梯口,王一珉就听见上次接待自己的那位领导正在大声武气地在电话里教训人,看来不知道是什么事或者哪个人把领导给惹毛了。王一珉等领导打完电话又平静了一下后,才满脸堆笑地走进去。领导还在那出气不匀地生闷气,看到王一珉进来,压了压火,问道:“王劳模,证明弄来了?”王一珉把一切都表达清楚以后,领导的脸上堆起了阴云,说:“王老师呀王老师,不是我说你,这么个证明都弄不来!你那工资定级怎么办?我们知道你王一珉,审材料的专家也知道你王一珉,可专家不认定王一岷呀。这珉和岷的差别大着呢。再说,审材料的专家不是我们单位,是从全市各地随机抽调的,现在都已经解散了,他们的意见无法更改。你必须得想办法把证明弄来才能解决你那问题。”王一珉嗫嚅着,想再说些什么可是怎么也说不出来,这一分钟他王一珉对“理屈词穷”这个成语算是有了透彻骨髓的理解。
王一珉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领导的办公室出来的,出来之后觉得既憋屈得慌又迷茫无边前路没向。市里是这样了,省里?县里?一种空洞袭遍全身,饥饿感也从胃里窜出来,腿也有点发酸发软。先下楼吧,看个个办公室都紧张严肃有序,道道门都散着冷艳的光泽,王一珉想,吃吃东西再理理思路。转过楼梯口,那垃圾箱“呼”地一下撞进眼帘:可爱的卡通造型,神态憨憨的,张开一张大嘴朝来人笑着,那翘起的嘴角有点挑逗也有点居高临下的味道……王一珉越看那垃圾箱就越觉得那翘起的嘴角的挑逗越重,那居高临下的味道越浓,仿佛一切都是专门冲自己而来,几天来被卑谦笼罩着的心腾地一下窜出莫名其妙的火来,他红着眼大步过去,对准垃圾箱狠狠飞起一脚,紧接着整栋楼里都响起了垃圾箱滚下楼梯的声响:咣咣咣咣咣……同时,一扇扇或关或开的门洞都挂出一张两张表情各异的脸,惊骇、好奇、迷茫,甚至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