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轻时，从草原调到山城，在一家企业做铣工。那是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市民每月每人供应一斤肉，充其量也就一块手把肉的分量。草原肉多，山城肉少。初来乍到，饭菜缺肉，常常嘴馋，但我却有口福独自享受过一只兔腿，几十年过去，依旧口有余香。
清淡的日子并不缺工作热情，也不缺怼爱情的向往。铣工班男多女少，比例失调。班长20岁出头，光彩照人，犹如凌波荷花。她是党员，又是厂文艺骨干，是小伙子瞄一眼就自动发高烧的那种漂亮姑娘。想想，那是什么阵仗，美丽班长麾下，哪个小伙子不想追求上进好好表现呢。
那时，厂里刚实施奖金制：头奖7元，二奖5元，谁拿什么奖，依据班里工时记录，分档次报车间批准。一连数月，班长对我既不表扬也不批评，出人意料的是我月月都拿头奖，外冷内热的她让我想入非非。
我喜爱班长，不敢轻易说。其实，那会儿青年男女搞对象特简单，远不似当下年轻人，女的想嫁款爷，男的想娶富婆，初次见面就一串问号：房在哪？开啥车？收入多少？令人生厌。我们那时，两张座号相挨的电影票就足以确定恋爱关系。上个世纪70年代末，上映电影《流浪者》，影院门前人如潮水，一票难求。我求战友买了十几张，铣工班人手一张。买票难，送票也难。我一个心眼儿想和班长挨着坐，又怕人说我别有用心，不挨着坐又有违买票的初衷。掂量半天，我和班长中间隔了一个刚过门的新媳妇，入坐也算完美。电影放映，女主角丽达载歌载舞，我心不在焉，时不时偷看隔座的班长，想着自己心中的丽达……
一天中班，配电室因故停电，车间一团漆黑，班长约当班的几个小徒工和我-----就我一人与她年龄相当，到她宿舍玩纸牌“争上游”。那阵社会风传有流氓劫色，为安全起见，班长住进厂单身宿舍。她住7号，与我住的4号隔两个门。我们几个围床玩到11点多，见还没有来电的意思，班长才放话：下班。临出门，我留意7号宿舍除班长外，再没别人。目送徒工下楼远去，我想：天赐良机，绝佳表白的机遇。我热血沸腾，心跳加剧，几次想反身敲门，手扶墙壁，担心她来个“但是”之类，那可难堪了，今后还怎么在一起工作？顾虑重重，进不敢，退不甘，犹豫到月牙西坠，最终没有付诸行动。
星期天休息，别人高兴，却是我讨厌的日子，这意味着起码8小时班长不再领导我，我有种被离弃的感觉。与其在宿舍里坐卧不安，不如放胆去找她。于是拿了一条“的卡”裤子，裤脚有个烟头烧的洞，求她补上，好歹是个理由。
班长家住城北，师傅曾带我给她拜过年。该怎么走我用心记过，穿条铁道线，过一个大煤堆，望见一棵高大的香椿数，就到了。
她家院落不大，两间红砖房笼罩在香椿树荫间里，满院清香。
推门进屋，一股肉香扑鼻而来，炉子上大铝锅冒着白汽，刚好只有班长一人在家，她见我不期而至，一愣，接着微笑着把我让进屋里，递烟送水地热情款待，没了车间的矜持。她家陈设简单，一对大红衣箱旁摆架缝纫机，干净利索。我说明来意，她接过“的卡”裤子，看过烧的洞，便给缝纫机纫穿线准备补。
“咔咔”地没一会儿，她起身外出，回来时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拿筷子夹了一 只肥硕的兔腿走到我面前，她吹着手执意让我尝尝。我推辞不过。见兔腿炖得红彤彤的，滴着油水，抿一块入口，味道喷香，真解馋哪！只是一向考虑周全的她不会待客，滚烫的兔腿让人抓着吃。我脸对脸大胆看着她，哪知她一双秀目也正打量我的吃相，传递着姑娘甜甜的柔情，她嫣然一笑，脸羞红了，转身继续缝补。
未婚男女接触，能以食物相待，食物就不仅是入口之物。我甜蜜地想着，一边品兔肉，一边看班长忙活，目光停在她那张耐看的脸上。小小烟头洞，她翻来复去打针，与往日干脆利落的作风极不相称……那会儿咱憨，看不明白姑娘的眼色，更不懂姑娘的心思。不久，我到承德搞外调，顺便到“避暑山庄”一游。看到一湾碧水，满池荷花，粉白争艳，觉得都像班长的丰姿。
从承德回厂，我想找班长坦白一番，可人们说，班长被抽走排练文艺节目了。没几天，厂里指派我去唐山调查市场的配给配件，给出的理由是单身汉到哪都是家。唐山正震后重建，我白天走访市场分送配件，晚上住地震棚，躺在床上脑海里全是班长的倩影：她把两条长辫挽进工作帽的样子、她一身夏装在篮球场旁抱臂专注看我打球的样子，她骑车走在上下班路上的样子，也有她让我尝兔腿的样子……
我归心似箭，但厂的指派没完没了，拖拖拉拉一个多月。回车间报到，却听到一个坏消息，媒人多事，班长有男朋友了。
名花有主了，我欲哭无泪，独自一人在宿舍楼道徘徊，楼顶灯泡亮着昏黄的光， 像只怪眼嘲弄我的懦弱，我在关灯时，用力太猛把灯绳给拽断了，摸着黑丈量4号和7号宿舍的距离，不足10米，10秒之内即可走到，后悔自己当初为啥没当面锣对面鼓和班长敲定？那样的话，哪怕你从天涯海角回来，她还是会笑眯眯地等你。如果搞不定被拒绝，那就看着她的眼睛给她一个美好的祝福，也了去自己的心病。然后，飞马而去，前方，原野上百花盛开……
欲言又止，表达含蓄，那是“小资”的做派。憨厚豪放，直率纯情才是草原人的风格。而我优柔寡断，坐失良机，失去所爱，又能怨谁呢？
这么多年，我时常特意买来炖好的兔腿，回味当年甜蜜美好的时光，但不知为什么，总也品不出当年那只兔腿的味道了。（赵树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