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 我的长者
每个人都有难忘的童年记忆,每个人的童年也在不同的时空里折射出不同的色彩,我的童年记忆中,一位老者的音容笑貌总是令我难以忘怀!他就是二老汉,我童年里值得敬重的长者!
二老汉本姓赵,但几乎没有人会叫他老赵或赵老汉,大家都“二老汉,二老汉”地叫着,他也乐呵呵地答应着。在陕西方言中“二”这个词含有贬义,都是形容人蠢笨或行为举止怪异,比如二杆子。二老汉的来历我不得而知,有人说他在弟兄里面排行老二,但也有人说是他举止怪诞,别人给他取了这个绰号。
民国二十一年,我的家乡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年轻的二老汉带着老婆孩子跟随他哥哥一家出去要饭,一路上忍饥挨饿直走到了洛阳。当时河南也有旱情,很少有人会把自家的食物分给乞丐,一天,实在看不下去老婆娃娃挨饿,二老汉用身上仅剩的最后一点儿钱给他们买了块锅盔,然后自称要出去找活干,结果把他们母子扔在破窑里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多亏了他大哥用一根扁担一头挑着他儿子,一头挑着自己的儿子带着全家人辗转流离地活了下来。等年景好了,他老婆跟着大哥一家回到了陕西,在家里抚养着唯一的儿子一心等他回来,这一等就等了三十年。
1960年,罕见的旱情再次发生,又闹起了年馑。这时,二老汉领着一个野婆娘回来了。刚一进门,他就被老婆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连儿子也不愿意认这个没良心的爹,把他们撵了出去。后来,他大哥出面调解,并做媒把那个野婆娘嫁给了邻村的光棍,这才说服弟媳收留了二老汉。
二老汉一辈子就是个娃娃性子,活像金庸笔下的老顽童,他只爱跟娃娃伙儿们呆在一起玩,要是高兴了,不管娃娃们怎么骂他,他都笑嘻嘻的。因此,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们,并不把他当做大人,反而当做玩伴,一闲下来就去他家门口叫他出来耍。只要一叫“二老汉,二老汉,快出来!”他就立马答应着颠出来。
他的经历也是他告诉我们的,但他不承认抛弃了妻儿,说没找到活没脸回去,还说他带回来的野女人是他在回来的路上捡的,不是重新娶的老婆。
二老汉最擅长讲故事,他经常讲一些我们没听过的鬼怪故事,还说的有板有眼,比如冥界里谁是什么职位啊,谁管谁啊都讲得头头是道,很有逻辑。又一次他讲到兴头上,还告诉我们他会捉鬼,我们都哄笑着表示不相信,他神秘而严肃地告诉我们他身上附有神灵,会很多法术,那神情像是变了个人,我们都信以为真了,警惕地睁大眼睛看着他脸上的变化。他那皱巴巴的脸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得意地在我们面前一扫,说他叫孙悟空。
二老汉不仅会糊弄我们这些小孩子,就连大人他也能糊弄了。关于他捉鬼的事,我还真是亲身经历过两次。一天傍晚,生产队散工后,天已经麻糊糊了,我忽然听到二老汉在我家门外学着狗叫,料定他一定有事找我,于是我朝着我娘住的窑洞喊了一声就跑了出去。出门一看,二老汉领着黑狗子,鬼鬼祟祟地躲在麦草垛后面朝我招手。我问啥事,他只说要带我去吃油饼鸡蛋,我满心狐疑,当时在生产队里大家连肚子都吃不饱,哪里来的油饼鸡蛋啊!但嘴馋的我还是禁不住诱惑,跟着他去一探究竟。
他带着我和黑狗子走了好久,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庄子。进村前,他嘱咐我们进去后只管吃东西,啥话也别说,他干什么我们也不准笑。出了门,我们可都当他是大人,只顾着连连点头。他带我们来到了一户人家,等进了房门我们才知道原来这家死了人,主家老两口守在门口哭得死去活来,那尸体就停止一扇门板上,脸上盖着一块白手帕,穿的花花绿绿的,应该是个女的。黑狗子年纪小,吓得躲在我身后不停地哆嗦。我战战兢兢地挡在他前面,领着他绕过尸体,跟着二老汉进了里屋。里屋的炕桌上果然有鸡蛋油饼,我和黑狗子被主人安排着坐在了炕上,二老汉坐在炕沿上和我们一起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同时那主人也絮絮叨叨地跟二老汉讲了好多话。饭后,只见二老汉摆了摆手,端起一碗茶来噙一口,走出到外间,也不揭掉手帕,直接朝那尸体喷了一脸,接着嘴里开始念叨些谁也听不懂的话,一会儿在地上转圈圈,一会儿走来走去,最后干脆向主人要了一口黑锅,倒扣在死人脸上,用筷子在锅底上敲了起来,嘴里仍然不停叨念着……敲着敲着,我发现那个尸体的手指动了一下,唬得我退到了炕角角和黑狗子抱成一团。一会儿,只听那女人“哎”地长长呻吟了一声,竟然活过来了!那主人老两口更是惊得目瞪口呆,千恩万谢地给二老汉作揖,二老汉威风凛凛地一挥手,“没事,没事,赶紧给病人做点吃的,照顾好病人。”后来那个女子活了下来,她还把二老认作了干爹,逢年过节必定会来看望。回来的路上,我和黑狗子都还沉浸在刚才的惊恐中,谁也没理二老汉,但谁也没敢问他到底施了什么法术。现在回想起来,当时那个女子恐怕只是昏厥过去了,过去医疗条件太差,让二老汉钻了空子。
还有一件事,发生在我家。当时我爷爷年纪大了,有一次他晚上做噩梦,梦见自己做好的棺材不见了,他吓得惊叫着起来,摸黑到仓窑里看了一回。第二天,我爷爷越思量越不对,他非要我去找二老汉来给他做法。我无奈只好找来了二老汉,他先是和我爷爷神神秘秘地说了好大一会儿,然后在我家院子里折腾开了。他念叨着在院里走圈圈,后来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圆铜镜子,顺地一滚,滚了几个圈圈便倒了,然后他在镜子倒的地方做了个记号,再找来掘头挖了几下,有拿了个黑碗一扣,租后轻轻地将黑碗翻过来端稳,好像里面盛了什么东西似的,他叫上我,端着碗径直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吩咐我挖了个小坑,把黑碗埋掉了。自此,爷爷的心气总算顺了,睡觉确实安稳多了。
二老汉爱和孩子们玩儿,却见不得大人。自从人们听说他会看病后都对他有了几分尊敬,然而他自己却像个孩子一样,成天不劳动,和一群碎娃娃钻到一起玩。村里的生产大队长是个十分可恶的人,他成天欺负村里人,但当时人家手里有权,大家都被他拿着,不得不向他低头。唯独二老汉成天疯疯癫癫得不拿他当回事儿,因此他对二老汉一直怀恨在心,经常派重活给二老汉,甚至扣工分,连二老汉家里人的工分也扣,导致家里儿媳妇对二老汉很不满,嫌他拖累了全家,不给他好好吃饭。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啥心也不操,别人对他怎样他也满不在乎。
这样,生产队长拿他也没办法,只好当他是个傻瓜,不去过分计较他。生产队长仗着自己有权力,经常刁难大家而总是给自己家人安排轻省活。有一次,他安排自己儿子去守打麦场,那个活好,夹个被子去麦场的房子里睡一晚就能挣一个壮劳力一天的工分。原本安排两个人的,但生产队长心想肥水不流外人田,他要和儿子一块儿挣这工分。由于他还要给大家算工分,于是吩咐他儿子一个人先去守着,他晚点上去。结果碰巧那天打麦场来了一只狼,追着队长儿子咬,队长儿子吓得光着屁股满场跑,这时不知为啥二老汉碰巧经过,他呼喊着叫人,并且厉声喝止狼,后来幸亏大家及时赶到赶走了狼,才保住了队长儿子的命。可是,队长儿子由于受惊吓过度,得了羊羔疯,成了一个“二愣娃”。这下,一向受压迫的村民们心里很惬意,都在看队长家的笑话。这时,二老汉又在我们中间吹开了,说吓队长儿子的那只狼是他招来到,是他施的法术。我们都笑他吹牛,他急了,反问我们要不然他怎么会及时出现呢?我急中生智道“你说那狼是你招来的,那你今天晚上招来再让我们看看!”大家都同意我的建议都嚷嚷着要他招狼,他看起来很为难,但最终还是承诺晚上会召来狼给大家看。但这件事最终不了了之了,原因是我们那里过去狼多,大人一般都不会放小孩子晚上出来,况且打麦场在山坡上,正好有狼出没。于是,那天晚上我们没有一个人去看狼,不过我听说二老汉那天确实去了,还借来了邻村的一条土狗。
像这样我们和二老汉之间一块玩笑的事情还有很多,当时有个朝鲜电影叫《卖花姑娘》很风靡,县城里每晚都在放映。于是,远在十里之外的我们也计划着要去看。二老汉一听我们要去看电影,嚷嚷着要我用自行车带他去。当时只有我有自行车,我答应了他,用自行车带着他往县城赶,半道上遇到了黑狗子,他非要我把他也带上。我嫌带两个人太慢,会错过电影开头,于是没有答应他。这时,二老汉从车子后面跳下来说“看电影是你们年轻人的时事,我老汉就是图个人多热闹,其实也看不懂,你捎着黑狗子先走吧,我走着去!”于是,我带着黑狗子走了,他一个人走了七八里路到了县城。电影结束后,天有些黑,我带着黑狗子往回赶,走到一段路上,突然感觉自行车被石头打中了,“当“得响了一声,后面传了咯咯的笑声,原来是二老汉这个老顽童在恶作剧!于是我们也不骑了,推这车子跟二老汉一边聊天一边走。
走到了一片西瓜地边,二老汉说渴得受不了了,非要带我们去偷瓜吃,他负责去找瓜棚里看瓜的人聊天,绊住他,我们两个负责摘瓜。等我们两个摘了两个瓜用布衫裹着驮在自行车梁上,去找二老汉时,他坐在瓜棚里竟然叫我们把西瓜拿进去。我们狐疑地抱着偷摘的瓜进了瓜棚,那个看瓜的老头正对着二老汉坐着。二老汉借了看瓜人的刀切开了西瓜,然后大家把那两个瓜全部吃完了。我正纳闷二老汉对看瓜人说了什么时,那看瓜的老头又摘了来了两个瓜,非要送给二老汉,二老汉辞谢一阵后,吩咐我们拿着。于是,我们驮着西瓜悠然回去了,回到村后,二老汉没有要西瓜,而是给我和黑狗子一人一个分了。
二老汉就是这样一个奇怪而可爱的老头儿。大人们认为他脑筋有问题,不搭理他,我们却很喜欢他,喜欢他讲的故事,喜欢和他一起争论,玩耍。
然而,每个人都免不了长大,这是我们谁也无法与二老汉比的,因为他永远是个长不大的老顽童。1966年,我们十六七岁时,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像洪水般泛滥开来,到处都是红卫兵,到处都有批斗会。我家成分高,没资格当红卫兵,而比我小一岁的黑狗子,十六岁的年纪,却长得满是心眼儿,再加上贫农出身成分好,一下子成了红卫兵队长,在村里抡得一阵红似一阵,而人家和我也早就划清了界限,再也不像小时候那么好了。
有一次,我从生产队的食堂门口经过,听到里面闹哄哄的,只有黑狗子的叫骂声最大,我意识到这是他们又在开会批斗人了,于是赶紧远远得绕开了,这种场面见多了,生怕自己被卷进去批斗一顿。直到后来,我才听说他们那天批斗的竟然是二老汉,他们把这个乐观善良的老人说成是封建残余,拖社会主义后退的懒汉,人民的公敌……黑狗子还把二老汉给人看病和招狼来吓队长儿子的事情也抖了出来,他们向队长,当时的贫协主席兼革委会主任报告了,队长一听,认为二老汉实在可恶,立即指示要彻底改造,严厉教育他。于是,黑狗子他们给二老汉脖子上挂上了粪板,头上戴上高帽子,游街示众,为了让他交代“罪行“,还动用了私刑。
第二天,二老汉一瘸一拐地去饲养室偷了一瓶农药,回家后自己喝了半瓶,然后准备把剩下的半瓶拿去倒进黑狗子家的井里,来个玉石俱焚。可是还没等他走出院子,儿媳妇察觉了他的异常,走近他一闻,一股浓重的农药味袭来,便扯着嗓子喊起来“哎呦,娘啊!大事不好了,我爹喝农药了!”顺势扶着二老汉拍打起来,二老汉极力想挣脱她,一时间药性上来,只觉头晕目眩,重重地栽了下去……听到二老汉自杀的消息,我立即赶到了他家,二老汉在弥留之际,嘴里还反复叨念着“黑……狗子……我……我……饶不了你……”后来回光返照,他睁开眼看见了我,眼光微亮了一下,继而又转为黯然,最后向旁处一扫,咽了气,始终没说出一句话。而那目光里,我分明读到了浓浓的悲愤和淡淡的忧伤……
多少年过去了,每当我回想往事时,二老汉憨憨的笑容,慈祥的眼神总是会浮现在我的面前,这便是我童年里一位值得尊敬一生的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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