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铃声刺耳地响，我出办公室门前，马老师又用眼神鼓励我。
她笑眯眯的，大腹便便，尽量把身体挺挺直，两手各护着肚脐眼儿和后腰眼儿。
她说，等我下课后，她再离校回家开始两个月的产假。
去年秋收割豆子，我在地头见到的马老师，1。67米身高，不胖不瘦，小小的屁股，瓜子脸蛋儿粉扑扑，标准的双眼皮，眼角略翘，一层白色绒毛布满双颊、耳廓、颈项，前胸微挺，挂着黑电木哨子，十分帅气。她曾经对我说，我可以来学校担任“美术老师”，还曾经大姐姐一般关照我“劳动过后身体出汗需及时穿上衣服别受风着凉出门在外一定要知道自己照顾自己……”我都记忆犹新。
一晃过去半年多，那时瘦俏、腿脚利索，漂亮的马老师，眼下竟然怀孕待产变得臃肿不堪、满脸蝴蝶斑，叫我吃惊！
我没有料到自己一个毛头小伙子，仅仅“混”有一个“高中文凭”，初懂学习上进，纯粹不谙“教育学”，根本没有“传道、授业、解惑”资格，竟然有一天踏入神圣的北格学校校门，并且立刻成为六年二班班主任。这真是匪夷所思！
“同学们好！”我用纯正普通话大嚷一句，健步跨上讲台。
耳边先是一阵稀里哗啦坐凳磕碰声，马上40多张稚气、陌生的脸、咄咄逼人，直冲着我。
我忽然大脑一片空白。
我感到自己孤孤单单多么无助，又多么莽撞，但无路可退。
观察面前一个个土生土长在北格大队陌生的弟弟妹妹朴野的面孔，扫视他们眼神中变幻莫测的情感，一个个生龙活虎；我不由地心慌意乱。半年多以前我就曾经和这一批同学在田地里比赛过割豆子。
“坐……坐下。”我故做镇定、威严地摆摆手。
“老——师——好！”同学们像嗷嗷乞食的雏鸟一起大张嘴巴回应我，同时又一阵稀里哗啦坐凳磕碰声各归了座位。
突然，一个同学压低嗓子悄声说：
“还以为是什么老师，原来派来一个插队生。”
另一个立刻应和：
“嗨，就是去年秋天割豆子在地里遇见的那个见甚画甚的插队生。”
接下来泛起一片吵吵声：
“他比咱们也大不了几岁。”
“看样儿面嫩的，也就17-18岁！”
“皮肤好白！”
“手也又细又白！”
“一看就没受过苦。”
“他头发真黑真密。”
“——俺家的羊儿下羔子啦！”
“俺家的也下啦……前日黑夜，是一对对，嘿嘿！”
“……”
在满教室吵吵嚷嚷声分贝不断增强中，我渐渐恢复理智。
由于身份是老师同时又是班主任，我特别享有的权威性马上给了我底气。
“安静！”我瞪起眼睛。“乱糟糟的，怎么搞得？怎么都随便说话？一点儿不遵守课堂纪律！”
我话音刚落满课堂轰然爆发一片莫名其妙“哈哈哈”大笑，我忙低头检查自己、是不是裤子拉链开了……
耳朵里一片嗡嗡嗡。
“安——静！”我又大吼一声。
这时距离我最近最前排一个男生站起身，扭回头冲后面大声问：
“谁干的？”
我一下愣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一局面。
马上，站起来的男生脸冲向我：
“嗨，插队生，不知道是谁用玉米颗粒打我，生疼生疼的！”
这男生一脸诡诈，又冲我喊“插队生”，叫我一下子很反感他。在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大队马有福书记的三公子。不过后来我知道后照样对他不客气。因为有“师道尊严”的古训，马书记是非常赞同我这样做的。
这时这男生两手开始在自己衣服里前后乱掏，最后捏一粒黄灿灿十分饱满的玉米粒亮在我眼前。
我一巴掌上去就打掉了玉米粒！
我立刻惊讶我怎么上了手？还这么重！于是眼前出现森林中野黑熊站立张开熊掌扇向猎人的情形。
显然，我上了手比干瞪眼吼叫起作用。
我注意到这个见识窄的农村小弟弟被弄成一张大红脸。
我估计他应该是第一次遇到这情况，反而不知所措起来。
顿时教室里安静下来。
从同学们眼中，我同时也读出来自己那时被激怒动了真情。潜意识表现出的则是经历过“无法无天”“文革”的我自身“城市小混混”野性、仗义、放诞性情的流露。
“嗯，”我暗暗点头，“看来老师阳刚、粗暴一些，也对这些小弟弟妹妹的口味儿。”
本来，为了筹备上好我平生第一次当老师的第一节课，在马老师辅导下，我把备课教案做得很认真详细。一节课45分钟，我把它分为八个时段。
比如第一时段，我准备在黑板上介绍自己写姓名，同时展示我写美术字的功底，再配以简笔画。秀过我的才具后我开始第二时间段，打开花名册点名，要求每个同学站起来呼应。第三时间段讲几句话。讲稿我都一个字不拉草拟在备课本上，照本宣科念完就行。再一个时间段打开课本，延续前任马老师的授课内容接着往下讲（我带数学课）——我计划得很好。
但我没料到一开局就完全没按我的计划进行。
我非常恼火，同学们对我不尊重已经破坏了我的情绪！
忽然我鼻子发酸，有想哭的意思。
“唉！”我一个健步跳下讲台出教室门动静很大彻底打扫我的鼻腔，同时也平复一下我的情绪。
这时校园里空空荡荡，从各个教室传出怪怪的方言很浓的朗读课文声、女老师尖嗓子授课声、音乐老师教唱歌歌声、另一教室男老师出语连珠批评学生的吼叫声——此起彼伏。
再回到教室，我咬紧牙决定冲破阻碍、实施我的备课教案计划。我忽然感觉一节课45分钟时间好好漫长！
教室里非常安静，我反而感觉不习惯。
但当我脊背冲着同学们往黑板上写我名字的时候，又听到小声悉悉索索说话声。
“怎么搞得，总有同学小声说话！？”我用粗黑老宋体美术字写好我的姓名、转身面对同学们秃噜出这一句以后，痛苦地摇摇头。
我很不耐烦。
但我立刻悟到成为一名合格老师首先必备的涵养就是有耐心。脾气暴躁自制力差的人，怎么能当老师呢？显然我蹬上讲台不足10几分钟已经证明我当老师根本不够格！但事已至此，接下来，我决定硬着头皮适应嗡嗡嗡的小声说话声坚持完成我的备课教案计划。
打开花名册，开始点名。
全班46个同学，其中男生20名，女生26名。
在点名过程中，教室里嗡嗡嗡小声说话声又迅速升高。
“王冬梅，”我忍不住又开了口点名批评。“不要说话，你是副班长，怎么带头说话？”
但我立刻遭到王冬梅（后来考上大学，毕业后在太原城区桥东街派出所参加工作）白眼！
她那时在班里女同学中个头儿最高，胸脯完全发育，穿一身干净的有补丁衣裤，两条粗黑发辫垂在脑后，双眼皮，大眼睛，目光深邃，显然是班上非常懂事、勇于承担责任的“大姐姐级”人物。
在她眼中，我应该不过就是一个比她仅仅大几岁的城里来的大哥哥，完全不是老师那种感觉。
她目光很犀利，我有些发憷，避开她目光，心说，“难道我点名批评她一下，我做错了吗？”
这时又一个同学高凤虎（后来参军，再后复员，做汽修厂老板，愈做规模愈大），也歪着头跟同桌同学说话。
“高凤虎，”我不由得又放大声。但接下来我张一张嘴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感觉自己脸都气扭曲了，最后总算憋出一句。“怎么……你是班长——都是班干部带头说话？”
全班同学男女搭配两人一张课桌，分为四部分。这时靠后左面一部分说话声最大。
“你们闭嘴！”我用手一指。但右面一部分同学说话声也渐渐升高。“你们也闭嘴！”我又指向右面一部分同学……但最终，整个教室还是充斥一片噪声，显然我又无法上课了。
我真得想大发雷霆，但忽然注意到刚刚点名批评过的王冬梅和高凤虎都直直坐着绷着脸闭着嘴望着我时，我又莫名消了火气。
我一下意识，到刚才两位班长或许被我错怪了。
他俩刚才根本不是不遵守纪律小声说话，而是在协助我制止同学们小声说话。
马上我悟出又一条合格教师的必备素质——就是对待同学应以正面表扬为主，以榜样的力量引领，以此来建立良好的课堂秩序。
“王冬梅和高凤虎很好，起带头作用不说话，”我表扬道。
这时我确实打心眼里谢谢这位两个同学以身作则配合我。
话音刚落，奇迹出现，我注意到教室靠后左面一部分同学说话声立刻小了，尤其几个女同学立刻腰板直直学王冬梅那样静静望着我。
“那一部分同学也很遵守纪律！”我指一指靠后左面的女同学又表扬一句。见我这么表扬，立刻靠后右面一部分同学也齐刷刷腰板直直静静望着我。于是我又补充表扬道。“我也谢谢右面那一部分同学，老师初来乍到，他们也很遵守课堂纪律！”
“……”
终于整个教室恢复秩序。
但随后犀利的下课电铃也响起来。
显然，我做六年二班数学代理老师兼班主任上第一节课以失败告终！
教室门轻推开，马老师挺着大肚子笑眯眯进来迈上讲台。
她说，临请产假回家有一些话还想对同学们吩咐一下，尤其要推介我说我才情如何如何读书多画画得好完全能胜任给大家代课希望大家尊重代课老师。
见到马老师我不由地局促，退到讲台一边。
我顺便留意到，教室里自马老师出现，马上鸦雀无声。
陪马老师又过了10分钟，我先一步退出了教室。
在奔回办公室的路上，我，莫名地想哭，眼泪夺眶而出，但我马上撩起衣袖擦掉了眼泪。
那时我19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