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

三爷其实是我的太公。在我们镇子和方圆十里地提起三爷的名字，只要是老一辈的人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在我儿时的印象里虽已是90多岁的高龄，却是身材魁梧。总是那样谦卑、随和、温文尔雅、做事有理有节。听长辈们说，在太公年轻的时候曾经是杜月笙手下的 一名小开（旧时赌场里的管理人员）关于三爷的称呼的由来，一直都有好几种版本。有的说是因为太公在家排行老三。有的说是因为太公在杜月笙手下的八股党里排行第三。甚至有人说是因为太公在解放后，杀了镇上的三个恶霸，故而得名三爷~~

在很久以前的时候，在我们居住的镇上就流传着许多关于三爷的出传奇故事。说他功夫深不可测，年轻时凭着一己之力打跑十多个手持刀枪的地痞流氓。能单手举起2~3百斤的石臼。说他为了解救被恶霸凌辱的异乡女子，半夜翻墙到那恶霸家取其首级。说他80多岁的时候还每顿能和3~4斤黄酒，且每逢初一、十五必步行到60多里地外的嘉兴去看戏，早晨亲眼看见他再步行赶回来~~现在想来这些略带传奇的故事多多少少有些杜撰，有些夸张。可是，在当时能坐在小板凳上听大人们说关于三爷的故事却是儿时最开心最享受的一件事了~~

那时候，我家还在新疆。为了早点能让全家都回上海，父亲把只有3岁的我独自一人留在了上海。与太公太婆一起生活。就是这段与两位老人一起生活的日子，只有3~4岁的年纪的我，就知道了石达开、洪秀全。知道了杨广、宇文成都……也许就是这些，这些事情对我以后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1）

记得小时候从来就没能够睡成过懒觉。每天早上都是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被院子里的棍棒声吵醒。记忆中，三爷总是穿着他的那身黑色练功服站在院子里，背着手，看着眼前的这些跟他学拳的人打完套路。他好像永远只是会在院子里渡着步子。他们哪里不对了他才会过去指点一下。三奶奶则在厨房里做早饭，几乎天天都是每人一碗稀饭，一根油条，还有就是一大碗咸菜。我就会跑到三奶奶跟前，依偎着她一起烧火。

“太婆，怎么天天早上都吃这些啊！我想吃包子。”

“囡囡仔乖，明天太婆帮你买。这得怪你太公，每天早上都搞这么多人来家里，又不收饭钱。”

“那为啥不要他们钱呢？你看那皮阿四他们每次都能吃好几碗的”

“你太公是大傻瓜呗”

当练拳的人吃完早饭渐渐散去后，三爷就会牵着我的手到镇子上去喝茶，回来时再捎带上每天必不可少的黄酒。一路上，会不断有人和三爷打招呼，有的年纪稍轻的甚至会给三爷行礼。

所谓茶馆，就是在离家不远的处的一条河边长廊下摆着的几张桌子。早已有许多人在那喝茶。但每次一看到三爷和我出现在长廊时都会有很多人站起来给三爷让出位子：“呦！三爷您老今早又带着重孙子来喝茶啦！来，坐这吧。”

“三爷，来来。您这边请！给您留位了，这不，上了您爱吃的粉蒸肉和五香豆干。就等您来接着说隋唐呢！！”

三爷也不推辞，向给他让座的那人微微地点头一笑。坐下后，伙计早已上来，摆上来茶杯和碗筷：“三爷，还是老规矩？先来壶酽茶，黄酒加红枣姜片热热？”

“哎，有劳了。”喝完茶，三爷就会边喝酒边接着上回说的接着往下说。由于天天跟着三爷屁股后面，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很多的历史故事和人物。

到后来， 我上了中学。第一本读的长篇小说就是《隋唐演义》书中所描述的杨广、裴寂、李密、徐茂功、李世民等人和我小时候在太公那里所听到的简直可以用大相径庭来形容。为此，我曾一度怀疑三爷所说的真实性和可信度。直到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认知的加深，当我再次参读《隋唐史》和《新唐书》后。对三爷超常记忆力、知识面丰富和独特的见解有了全新的认认识~~

（2）

上小学的时候，家里人都还在新疆。我个子又小，老是收到学校里的坏孩子的欺负。于是便第一次有了想跟三爷学武术的念头。可是三爷说什么都不肯教我。有一次我又被那几个坏小子大的鼻青脸肿的。回到家后，三奶奶看到我鼻子还冒着血，连忙拿来毛巾帮我擦。我再也忍不住了，一下扑在三奶奶的怀里哽咽着说：“太婆，他们老是打我，说我是没人要的孩子，是被两个老不死的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死老头子，你听到啦哇？囡囡仔要学，你死都不肯教！看着被人打你高兴？到时候囡囡仔万一有点啥事体他爸妈回上海了，看你怎么交代！！”

“老太婆，你不懂就别参和。”三爷不紧不慢的眯着老酒“俗话说：三岁看七岁，七岁看到老。小鬼头生性浮躁而且脾气倔强，学这些以后会闯穷祸的。”

“你就会说这些屁话！当年他爸爸要学，你就教写没有用的套路，说是资质愚钝。现在，家里唯一的男丁要学，你有不肯教。天天弄些外人在家舞枪弄棒的。我知道，你就是戆！”

“好了好了，你别烦了，明天我带小鬼头去学校和老师说说去”

第二天早上，三爷谢绝了他那些徒子徒孙的助拳，呆着我来到了学校。班主任看到我脸上的淤青，也觉得那几个学生太过分了，就约定三爷第二天叫其家长一起来学校协商解决。

第二天，等我们到了学校，那几个孩子的家长也陆续到了，三爷出言不多，却又一双如同秃鹫般的眼睛，冷峻、犀利。三爷只是问他们我有哪里做的不对，为什么几次三番要出说这么重。那些孩子无言以对，家长却跳了出来出言不逊。三爷没有说什么，但就在我愤愤不平眼泪就要落下时，就在我抬起手用袖子差眼泪的一刹那。那两个蛮狠的家长已经倒在了几米之外。我至今都不知道，一个将近90 岁的老人是怎么做到能在一眨眼的瞬间跟前的这几个壮汉摔出去的。

回来的路上，我早已忘了身上的痛，死缠着要三爷教我刚才的那手功夫，老人家只是说了一句：“小囡学这些伤人的东西会出事体的，你只要好好读书就行了。”

（3）

回到家，我依旧是不依不饶。三奶奶招手将我搂在怀中。“囡囡仔不闹，你还小，等你在大点就会知道你太公心里的苦衷了。"

再到后来，我在家里其它长辈的口里才渐渐知道三爷在那段动乱的年代里经受的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虽然，他从未在我们这些小辈面前说过他的过去。包括我这4代单传他最疼爱的重孙子面前。

上个世纪的6~70年代里，三爷其实早就嗅到了历史变动即将来临。把家里的田地和在镇子上的一家酒楼全都捐给了政府。就在他在昔日好友的帮助下准备举家逃往香港的那天清晨，那些昨天还是三爷的徒子徒孙今天已然成为革命小将的人包围了三爷的家。作为旧社会青帮遗毒和反革命分子头子的三爷当然是会得到他们的特殊照顾。三爷理所当然便成为了台湾派遣大陆的特务头子，家里的人也全都是受到了三爷特殊训练的骨干分子。于是，家里的男丁几乎无一幸免。当时我爸爸也只有14岁，被带到了批斗大会现场。当革委会的人跟他说：告诉大家你这个罪大恶极地反革命爷爷平时在家都教你了些什么？你要老老实实的和毛主席老人家说清楚时。傻乎乎的父亲在人们几乎疯狂的叫喊声中流着泪把自己爷爷平时教他的一些强身健体的套路一套套的演示了出来。

就在那天夜里，红卫兵在三爷身上打断了4跟牛皮皮带。三爷直到被打得吐血都没有说一句话，从头到尾都没有为自己辩解过一个字。也许当时在场的人之中，不止只有三爷一人知道。三爷其实没有什么可以交代的。 因为，他年轻的时候虽然身在青帮，那是因为在旧社会里被生活所迫。但一生中行侠仗义，没有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但是当时的情况下是不会有一个人会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也不会有人敢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的。虽然，在我爸爸还是身处弱冠的时候就常听到三爷的教导：“囡囡仔啊，记住！万事恶莫做！”

那天夜里，三爷是被人好心人抬回家的。回来时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三奶奶半夜出门为三爷去祈福，几天后当邻居们再次见到三奶奶时，三奶奶衣衫褴褛目光呆滞的摊坐在郊外的乱坟岗子里。嘴里独独念着的只有两个字：三爷。三爷~~再后来三爷伤愈后，留立下了规矩：自家直系子孙不教、心术不正者不教、天资愚钝者不教~~

（4）

三奶奶会抽烟，样子很优雅。小时候裹过脚。说的是一口软绵绵的苏州话。听人说三奶奶出生名门，年轻的时后读的是上海的圣马力诺女子教会学校，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而且，对书法和花鸟画都有很好的修为。而三爷却是一介武夫，虽可说是文武双全。但老家却是绍兴的，说的是地道的绍兴话。这使我对他们的结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原来，三奶奶17岁的时候带着两个下人和奶妈来上海念书。后来，爱上了教习英文的一位教员。虽说他家不算是一贫如洗，但和三奶奶的家境比起来还是可以说是贫富悬殊的。三奶奶不顾家人的极力反对执意嫁给了他。虽没有得到家人的支持，但三奶奶出嫁时的陪嫁在当时来说也是相当可观的。就此，两人定居上海。

可是，三奶奶的那位丈夫在结婚后不久一改原先的温文尔雅。连书都不去教了，却沉迷于赌博。很快就输掉了价值的大部分积蓄。一次三奶奶到赌场你找丈夫，被输红了眼的丈夫一顿毒打。当时，三爷正好在那里做抱台柱，看不下去了就出手制止，一个教书先生哪里会是三爷的对手。三奶奶被三爷派人送回了家。三奶奶的丈夫就此不但没有改好，反而变本加厉的输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和田宅还欠下了印子钱。后来，干脆抛下了三奶奶独自一人远走他乡，三奶奶多方打听都是了无音讯。

三爷一次外出上门收债，欠债的正是三奶奶他们家。三爷看到三奶奶的情况免掉了三奶奶家印子钱，临走时还悄悄地留下些钱财给三奶奶作为回娘家的路费。

三奶奶用这些钱遣散了下人自己却没有走，她没有脸再回到她的娘家。所有的一切在三奶奶当时看来都是自己咎由自取。她留在了上海，在一所小学里教书度日。再后来，她辞去了教书的活，因为那时她已经怀上了孩子，那孩子就是我的爷爷~~

（ 5 ）

90年代初的一个秋天。那时，我们全家早已回到是上海。三爷和三奶奶也早过了耄耋之年。记得当时，三爷94岁，三奶奶是89岁。两位老人身体依然很好，生活完全自理。三爷还是几十年不变早上打完拳后到茶馆和早茶，回来时捎带上两斤黄酒。三奶奶做完家务后，喜欢在院子里的竹榻上抽烟晒太阳。下午，三爷午睡时，三奶奶则是在三爷床边的书桌上写会儿毛笔字，画些花鸟鱼虫。几十年没有改变的生活规律，几十年的相濡以沫，几十年相携走来。却在这个秋天戛然而止。

就在三爷午睡的时候，朦胧中听到三奶奶毛笔落地的声响。三奶奶被送往医院后，医生的诊断是油尽灯枯，回家料理后事吧。三奶奶抬回来后，三爷就再也没能够站起来，没有再打过一次拳，喝过一次茶，一口酒。两位老人在同一个院子里，却在两个不同的房间，两张不同的床上。虽然，他们两张床之间只有一道薄薄的墙。

就在三奶奶弥留之际，睡在隔壁的三爷不顾儿孙们劝阻，挣扎着起身，拖着早已不能弯曲的双脚，颤颤巍巍的来到三奶奶的床前。用颤抖着的双手抚摸着三奶奶的脸颊。因为双腿已经不能弯曲，三爷几乎是半跪半趴用一个非常吃力的姿势矮下身子。正当我们还为他的举动感到费解的时候，三爷滤开了三奶奶额前的银发，深情地在三奶奶的额头上吻了下去。然后艰难地站起身，嘴唇颤抖的说着：“是时候了，是到时候了……”我分明看到三爷眼角蕴含着的泪水。

就在那个秋天的夜里三奶奶走了。走的很平静，就像睡着了一样。我们大家很默契都没有告诉三爷。第二天，三爷被转移到了我爷爷家后，我们才开始为三奶奶操办了后事。我们其实都怕三爷会知道事情的真相而受不了打击。可是，三爷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甚至会说一些让大家都摸不着边际的话语。我想三爷其实比我们每一个人都明白，他只是在装糊涂，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不想让孩子们再为他担心~~

（尾 声）

三爷独自一个坐在轮椅上晒这太阳。不能弯曲的腿上耷拉着一条毛毯。已经有些口齿不清的和我说着他的过去。那些令他感到自豪的、愧疚的和那些至今都无法忘记的事与人~~三爷说他今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三奶奶。他说，三奶奶的前夫之所以会抛下三奶奶独自离开背后的一切其实都是他一手策划的。当时，他也没有想到事情最终竟然会发展成这个结果。

当年，三爷从老家绍兴出来想凭借自己的一身武艺独自闯荡的时候，半路上蓬头垢面身无分文的他饿昏在半路上。当时，路过他身边的一位富家小姐从马车上下来，看三爷还活着就吩咐下人给三爷留下了些吃的和零钱后就上车走了。三爷随后就一直远远地跟着这辆马车，一直跟到了大上海。

三奶奶在教会学校上学时，三爷只要一有时间就会来到校门口，所希望的只是能远远地看上三奶奶一眼，再后来，三奶奶嫁给了那个教书先生后，就是三爷设下的圈套使他沉迷赌博。最终，欠下印子钱无力偿还。三爷，出面帮他了清并给了他一些钱。但条件只有一个，就是永远离开三奶奶，走的越远愈好。三爷说道这些，脸上没有一丝愧疚，反而嘴角流露出一丝得意，一丝微笑，一丝自豪~~

三爷再三奶奶离开后的不到两个月也离开了人世，享年94岁。离开时也是那么平静，那么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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