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银丝如瀑,他若一位仙者。
月白长袍一丝不染,眉须飘飘,俨然超脱模样。
因人生而生,从云中破出,天然老者,无幼齿之初生,也无壮年之曾经。
脚步沉稳却无声,看其恍恍惚惚,那般不真实的模样。
从远山之巅走来,囊中仅仅一根枯枝而已。
姑且唤他作“须白”吧。
须白矣,须白矣,天然老者矣。须白之须,归于元而统于白。慵懒地用那根枯枝别了一个髻,乍一看,倒真有些世人想象中仙风道骨的感觉。
没有钱物,赤条条的身心,依然步履矫健。不用进食,不用饮水,只有时拔下发间的枯枝,临了湖水清泉就涤上一涤,再新扎一髻,一派风雅,果如神仙。
唯有,他赤着的、泥与血浇铸的双足,与他月白的衣袍、苍白的面容和那一抹淡然于世的神情相对比,显得扎眼又格格不入。
风吹雨摇的千年,肉成骨,骨成泥,多少人曾在自己短暂的生命中得缘一见:在每个狂风骤雨的日夜,一个白发白衣的弃履谪仙,披散长发跪在雨中,双手托举那根枯枝高过头顶,面容依旧。
就像在苍穹之巅看日升日落的壮丽——湿了的白发,湿了的白衣,湿了看官的眼睛。
世人对他好奇又景仰,复杂地观望着。
一轮光阴,一轮年月,他还在,世间不知换过几许。
须白——终成了传说。
他从未说过一句话,至少在世间的记载里。
人们想象着他的声音,有人说,定如睿智的老者,才不侮了“须白”仙名;有人说,定如清秀的少年,才配得上谪仙之音。
有人说,曾经在无尽茫茫的海边峭壁看到过他,还是那一头白发,一袭白衣,他往海里走,海水在他的脚下。
有人说,曾经在金灿灿的戈壁滩上看到过他,还是那一头白发,一袭白衣,他经过的地方,生出了一片绿洲。
有人说,曾经在田埂沟头看到过他,星光璀璨的夜晚,一头白发,一袭白衣,微风扶起衣摆,似鬼魅如神仙。
他就这样活在世人的曾经里,因为神秘而愈发遥远。在关于他的所有故事里,没有人追问他的过往,也没有人想过有一天他也会死去。
他踩过的这些大地,让他的双足溃烂不堪,血污浸染白衣袍角;白髯白发埋没他的年龄,苍凉早已布满他的眼底。他已走过太多荆棘,走过了数万万世人的眼睛;除却血肉模糊的双足,一派云淡风轻的神情。
世人变了,他变了,唯有那根枯枝,千百年来别在他的发髻。
世人变了,他变了,唯有那根枯枝,千百年来,不见新芽。
又是一个暴雨来临前的光景啊。
他止了步,左手扶着发,右手将枯枝取下,双手托着高举至头顶,跪倒在地。
世人不明白,这个如神仙般的人为何如此,但他们不问,只是驻足静静地虔敬地看着他。
小娃娃也不明白,这位白衣老头为何举着树枝,但小娃娃不问,冲上前去拿下了他手中的枯枝。
世人震惊了。
小娃娃震惊了。
须白也震惊了。
他看到世人看他的眼神,一定和自己的眼神一样,惊恐万分。他闻到从自己身上传来的腐烂气息,衣袍破旧不堪,白发白须肮脏地纠缠在一起。
他看着满手的血污,慢慢地站起,脸上终于不再是终年不变的清冷表情,他张开嘴,说出了第一句话,声音沙哑难听,“我真的尽力了。”然后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我已经尽力了……”
狂风暴雨还没有停止,世人早已四散逃离。一道闪电劈过,他在雷声轰轰里散作了漫天白屑,白屑所到之处,一片荒芜。
须白,千百年苦行僧般的修为,一瞬间消失殆尽。世人都说他是个怪物,神仙,只是他的掩饰。于是,所有人都忘了他的曾经,忘了他的虔诚,忘了他的白衣白发,忘了他的谪仙风度。
须白,再也不是宛如谪仙般的传说,而是一个禁忌的话题,只有民间抄本还残留着世人对须白的记忆。世 人再不敢穿白衣,再不敢在雷雨天出门。
可是,须白,却是我敬重的人啊!
生,给了希望;死,却给了勇气。
咆哮着和天地一起,同生同灭是最伟大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