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有些发昏,眼睛太累了。我放下笔,需要到外面清醒一下脑子。刚走到三号病房门口,发现屋里有很多人,是谁在说话:”小弟,看见了吗?没有?你在往这看,能看见吗?……”
这是怎么回事?
业余创作的癖好养成了我奢盛的好奇心——为了弄个明白我走进屋里。
”是他!他半年前到教导队去了,怎么,他的眼睛……”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视力是很好的,怎么会突然生成如此不幸呢?
他一会给弟弟掐虎口,一会掐耳朵,一会掐人中……“看见了吗小弟?”不管怎样,他所得到的答复都是看不见。他痛苦极了,但他并没有绝望,他在尽全力为万分之一的可能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走,三哥领你到外面走走就好了。”他扶弟弟从床上做起来,边给他穿鞋边问道:“能看见吗?”他每碰到他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都要这样问一句,似乎说不定碰到某一部位弟弟的眼睛就会重见光明,他在等待着这奇迹的出现。
“……”
他扶着他走出病房。我不动声色地跟着往前走,很想知道这个不幸的起因。由于他过分地忧伤,只顾望着弟弟的脸进行安慰,却没有注意我走在一起。
“小弟,别胡思乱想了,把心放宽点,过几天你的病好了三哥带你一起回家,啊!”他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说话的声音是沉稳的。但他的脸色很难看,伤痛和悲哀却无法隐匿起来。好在弟弟看不见东西。
“回家!我……看不见……妈妈了!”自卑和绝望占据了他的心灵,他痛苦极了——泪水从那双失态的眼眶里流出来。
是啊!这是怎样的不幸,一个年仅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怎么受得了呢?!大概是出于文学爱好者的本能,对人间所有的不幸总抱有一种特殊的同情感。“我要同他讲话”我暗想,也许他会把一切都告诉我,如果我能给他鼓励的话。
我走上前去,用很快的动作把一个手指靠近他的眼睛:“你能看见吗?”我的希求落空了。他的眼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回答我。
他终于发现了我。“噢……他,看不见。”好在他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在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到底没有落下来。
我们走进了病房西侧的小树林,这里很静。
我鼓起勇气探求欲想得到的东西:“他的病因我能知道吗?”我用征询的目光审视着这张憔悴的脸,随手取出钢笔和一个小红本。
他好像是发现了什么——开始脸上露出激动的表情,但这表情很快便消失了。“噢,开始,我是想过要告他。现在,我的主意改变了。唉!”他的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我突然感到这里面的问题很严重。“大哥,我不过是想知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他打断了:“你是记者吗?”他的目光落在我手里的笔和小红本上。
“……噢,不,我不是,我们俩原来一个团的。”我把笔和小红本放回口袋。“你现在能说话吗?”“气……不够用。”他的声音低的让人听起来很困难。
“事情的原尾他都不知道了,还是我同你讲吧。”他接口道。
“本来我不知道弟弟住院,我是出差顺便到部队看望一下弟弟的。”沉思片刻他接着说道:“到部队后指导员接待了我,是很热情的。一阵客套之后他同我讲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那天他们考试,弟弟的试卷被一个同学拿去了,是弟弟转不开面子才让他拿去的。
"你做完了吗?交完卷到外面去。"区队长走过来说。弟弟诚实可爱,他不会说谎。"区队长,我的题还没有做完。"他怯懦地说道。
"听了这话,区队长的脸霎时变的很难看。'你的试卷呢?'他的声音明显地带着怒气。弟弟同他说了实话——这之前他是做好了被赶出考场的思想准备的——可因此而说慌是怎么也无法办到的。没想到招致而来的却是破口的骂声和后脑勺上挨了一掌——“你妈的混蛋!”他的头轰地一下被这冷不防的一掌打趴到桌子上。弟弟刚刚抬起头又挨了锁喉一拳,他顿时就上不来气了,好一会,弟弟趴在桌子上哭了!军阀作风不是共产党的军队的作风,可是他——区队长,确确实实骂出了样子,打出了水平。嘿!”攥紧的拳头一下砸在腿上,他被激怒了,稍平息一下他又接着讲下去。
“他并没有把弟弟赶出考场,要他继续答题。弟弟流着泪,接着答题。他刚答完第四题,时间就到了,他交了卷。回到宿舍他没有同任何人说话,也没有回答任何人的问话,只是不停地哭泣。
”中午他没有去吃饭。指导员让一个战士打了饭菜给他送到宿舍去,送饭的战士刚走到半路就被区队长截住了:“把饭端回去!真他妈地不得了啦,他自己不去吃就让他饿着!”“区队长,这是指导员让送的。”战士解释说。“谁让送的也不行,端回去!”这段对话一字不落地传进了弟弟的耳朵里。弟弟的性格脆弱我不否认,但有哪个心胸宽大的人能承受的了这般欺辱呢?”
“弟弟的身体实在没有更强的抵抗力,他住进了医院。我虽没当过兵,但我对部队这所大学校是有着一定信仰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人民的军队里还会有国民党作风。然而事实就摆在面前——我怎么会是信口胡言呢?”
“区队长来了。他向我检讨,承认自己性格粗暴,工作方法简单。看得出,他承认错误的态度不是很诚恳的,他这样做是勉强的。即使是一片诚意又有什么用呢?当时我想到了往上边告他,我的弟弟不能就这样白白受辱成疾。可是慢慢地,我的头脑冷静下来,指导员和其他在场的几位同志的情表言谈无不带着诚挚和愧疚。人民的军队总归是共产党领导的,正气是主流,瑕端闭角在所难免,为了大局,哎!忍了吧!虽说他承认错误的态度有些勉强,但总算是有那么一点表示。”
“指导员面带为难地征求我的意见——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相信了解此事的人都会有同样的品味,又何况他是我的亲弟弟呢?——我是带着怎样的心情来看望弟弟的,你们都是别亲离故的人,不说你们也可以知道,此情此景,此时此刻我的心里又是个啥滋味,我想,无需描述。我不想给部队领导再增加麻烦。
“是的,我心疼我弟弟,可是任何安慰都无法补救弟弟承受疾病折磨的痛苦。我谈了我的意见:‘指导员,事已如此,又不能挽回,我不想提什么要求。我现在还不知道弟弟是个什么样子,大家都是带着健康的身体入伍的,作为亲人,都希望自己的儿子、哥哥或者是弟弟……能够健康而归。当然,为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受伤、致残或牺牲开外。大家知道二者在人们的心中所占的位置是完全两样的。在尽可能的情况下,当然我也不排除这种希望。另外“人民军队”的称呼是人民送给的,它一直受到人民的尊敬和爱戴,希望我们今天的军队,明天的军队和后天的军队都能珍惜它……当时我有点激动,但我是真诚的。”
“我不相信什么命,然而,当生活无情的棍棒劈落下来的时候,我又不自觉地埋怨起不幸的命运来——当我在医院见到弟弟的时候。他几乎失声痛哭起来——谁也没有想到,没有多时他的眼睛突然看不见了。你听明白了吗?弟弟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是怎样的不幸啊!他只有二十一岁……”他擦一把眼泪,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接着说道:“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也不会很好受!当然,如果弟弟在战场上牺牲了,或者因公致残,我也不会流泪,甚至痛哭,因为他总归是与我一奶同胞的兄弟。但心情是一样的。他牺牲、致残是为了祖国的安宁,为人民的利益……我是自豪的。可眼前算怎么回事呢?我痛心呀!”
“兄弟,哎!看让你伤心了。”他发现我流泪了,然而他的泪水流的更痛切。
“真对不起,在这时候我不该问起这件事。”我边擦眼泪边抱歉道。
“不!这样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闷在心里更难受。”他说道。
“三哥,我……累了。”稍停顿一下他接着说道:“不要再走动了,我的眼睛也许不能……再看见什么了。”他断断续续地说完,痛苦的泪水一串串地流落下来。
他没能说出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向我告别,他在尽可能地抑制住即将外溢的泪水,扶着弟弟慢慢地朝病房走去。
望着他们的背影,只觉得一阵心酸,他们的影子渐渐地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