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对夜晚发生过兴趣。
第一次深味夜色是在十二岁时,那是在飞机上。夜空密不透风的黑寂,在近距离看来,饶显媚然了。远处的北斗星明灭可见,闪烁翕乎,宛若银瓶乍破,镶缀夜幕。斗柄、斗身、斗尾,串联一气,恍如螣蛇蜿蜒,盘踞夜空。死寂的世界仿佛打了一剂强心针,活了,变得有生命了。夜幕跟随着点点繁星的隐现不断切换着画面。
及至机身四周,无根无据的云因了涡旋发动机的轰鸣而心生敬畏,争相退避三舍,渐远了,飘渺如清虚八景宫的妙境。
待到上了中学,则因了愈显繁重的学业而无暇再顾及夜的风姿绰约了。只在夜间下了学,疾步行军赶往宿舍时,间或抬头仰望一番“列星随旋”,也未及细味那“日月递炤”的内涵,便匆匆作罢。有时也强拧着自己在清如琉璃的玉盘下窥视那“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之雅,奈何,旋因了白日里“韦编三绝"之苦而寻榻去了。
于是,夜渐渐被我淡忘了。直至纳兰容若的佳句出现,我才又重拾对夜的旧情。
“一钩新月几疏星”“才听夜雨,便觉秋如许”。诚然,我无法分辨词人数百年前夜下惆怅的心境,但借了数次与夜色之美擦肩而过的愧疚,渐渐留意起与夜有关的诗词了。
现代人真是太会休闲了。我想,这也是有的,几个友朋一道,且不论年月亲疏,相约密林月夜。除了闲碎几句城市生活的浮躁,心怕也只被尨茸丫杈间流泻的霓虹灯色所吸引,全忘了那为衬碧落了吧。
相较之下,先贤就颇多诗情画意了。历代以来,夜间雅会,吟和赋唱,月下对酌,吹弦弄蕊之辈层出不穷。几许名士风流,多少兰舟缃帙。
魏晋风骨,竹林七贤,怕也少不了皓月于顶,举樽竹篁吧。
诗中仙者李太白,便是这样一个醉夜酒徒。“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诗仙真的醉了,醉得酣畅淋漓。在夜的陪衬下,诗仙的浪漫蔓延开来,纵横神州,穿越古今。
及至明清,喜夜爱夜之士依旧不曾阙少。其情也大抵可追仿前人,同根同源,存续相依。纳兰容若生平之短,如昙花一现,却多次邀约江左名士、南北词家共会夜下,赏花谋醉,填词撷趣,雅情袭月。
细思一番,古今多少兴亡大事也多夜下敲定。
萧何月下追韩信,得助高祖刘邦据汉中,居高临下,逐鹿中原,成四百年大汉。孔明携鲁子敬夜访周公瑾,片言相激,即定联盟大事,以破百万北俑。赵匡胤陈桥之夜,黄袍加身,始启大宋三百年国运。“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夜成就了煌煌青史,却藏起了被淡忘的脉脉心酸。
此间,在机器的世界中,自是不能追比先哲的韵事雅志。而夜是如昙花般,不及久待难以发现其美的。纵是显露了,也稍纵即逝。
现代人往往因了黄昏便卧,破晞方起的生活节奏而麻木了,渐渐失去了发现美的眼睛。正如罗丹所说“世界上并不缺少美,只缺少发现美的眼睛”。夜的美,一直在那儿,世人不主动去探寻发现它,它便只剩隐姓埋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