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师父说,我是他从尸体堆里捡回来的。之所以救,是因为我有一双杀手的眼睛。听到这些的时候,我蓦然抬头看见天边流动的云朵,单调的苍白。只有我心里清楚,我有多么恨我的这双眼睛。
可是我似乎比师父好过。师父患有一种奇怪的病,发作时全身抽搐,痛苦不堪。师父说,那种感觉像是要把他身上的骨头一点点全掰碎。每当他痛得神志不清蜷缩成一团,我总能听到他口中重复着一个名字,何潋青。我因此而问过师父,他说,这是他仇人的名字,是她给他下了毒。
师父的一身武艺因为这病也废了,他把招式要领详细的讲给我听,然后看着我练。我的目光偶尔和他的交汇,他望向我的眼神总是很复杂,里面是我看不懂的东西。
每天清晨,我都会在院里练武,阳光肆意铺洒在身上,是明亮的暖。师父说,阳光有时是金色,有时是白色。我盯着天上那个发光的物体看了许久,直到阳光灼得眼睛生痛。我是那么想看到阳光的颜色,那种迫切感竟使我感到鼻尖阵阵的酸涩。
我还记得我杀的第一个人。他的名字却已经被我淡忘,我只记得临死时看我的眼神,那里面的恐惧,和难以置信。师父站在旁边,一脸淡然,眼睛里却忽明忽暗,像是在思索什么。
我脸上没表情,把木剑抽出那人的胸膛。师父教我的招数,都那么阴厉狠绝。深色粘稠的液体,喷泻成一条温暖的带着腥甜气息的河。那一刻,我暗暗提醒自己,这是血,鲜红色。
十岁那年,师父给了我一把真正的剑。剑鞘由于长年的摩挲变得光滑,拔剑出鞘,剑身凛冽的寒光晃了我的眼睛。你现在有资格用它。师父看着我,表情凝重。为师此生只有一个愿望,你可愿意帮我实现。
我小心地接过那把剑,鼻尖掠过莫名的清香味道。抬头,我探寻的眼神撞见师父眸中深邃的冷。师父,徒儿也有一个愿望。我想知道我爹娘是谁。
你爹早就死了。师父的目光飘忽到了远方。我不死心地追问他,那我娘是谁。头顶传来悠长的一声叹息。似是嘲讽,似是同情。
你最好希望自己永远都不知道。
我默然转头望向窗外,天空中几只惊鸟拍打着翅膀掠过,我看见阳光下它们琥珀一样透明的羽毛。我想象着那会是怎样的绚丽,任失落像巨大的漩涡,让我的心在里面绝望的快要窒息。
师父要我学成后杀何潋青,为他报仇。我捧着剑,心里沉甸甸的。抬起头,我的眼眶渐渐蓄满泪水。其实,我还有一个愿望。
我的世界,是黑白色。
我看不到树叶怎样在秋风下由绿转黄,天空是怎样明净的蓝。当院里的美人泪竞相绽放,师父说,那是最妖娆最危险的魅惑,而我却宁愿自己可以在这样繁复的色彩中不再遗憾地死去。
我向往书本中明艳的色彩,师父却说那只是诱人沉沦的万恶之首。杀手不需要看到太多颜色,那只会是负累。
于是,我可以淡然面对大片喷出的鲜血而无动于衷。师父说那是地狱的颜色,而我的心里终于也有了小小的欣慰。因为在我看来,那只是一片深色的粘稠。
我杀的第二个人是一名女子。她有温婉的眉眼,浅浅的笑容,头上挽着简单的髻。阳光在她身上是柔和的色彩,她的声音平缓而优雅:看到我,是不是想到了你娘。
师父说,永远不给对手迷惑自己的机会。说这话的时候,我听见他声音里尖锐的仇恨。
于是,我凌厉的出剑,划开了她的喉咙。她的眼神中充满惊愕,柔软的身躯重重跌倒在地上。我看见她眼底弥漫开来的哀伤,心里闪过一丝犹疑。那一刻,我想到了我娘,我不禁想,娘会不会有那样温柔优雅的笑容。
我从没见过我娘。天晴的时候,阳光暖暖的洒在身上,我眯起眼睛,看见远处顽皮的孩童嬉笑着扑进女子的怀抱,甜甜的喊“娘”。我看见女子眼中宠溺的笑。那个笑容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却只能自嘲的摇头,因为除了练武的时候,师父从来不愿多与我接近,脸上是如冰的冷漠。只有在我杀人的时候,师父才会笑,淡淡的笑容像是隐藏在树叶下面的阴影,让人难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