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节,见到了多年不见的表姐,亲人间见面自然不会是简单的叙旧,难免亲情流露。女儿初见她,极其投缘,仿佛小了几岁,在欢喜的同时,眼神里还有些敬意。我自己猜想,可能是表姐身上显然的那种知性感觉吸引了她。
对表姐的印象基本上停留在近二十年前。在这期间,日子过得飞快,好在那份记忆并没有消磨,反同与岁月的流痕一样越刻越深。记得表姐小时候读书非常聪明,与那时农村女孩儿放学后抢着学绣花盼着大人夸奖不同。她回家只干一件事情—看书,凭我姑母再怎么指责也不反驳,也不抬头。
表姐第一次参加高考前两个月,噩耗如影随形又缠上了原本就令人窒息的贫穷。喝了一辈子酒的姑父因为肝硬化扔下酒瓶和一屁股债撒手而去。祸从天降的家庭瞬间陷入悲苦,等按照习俗一步步办完葬事后,形销骨立的表姐落榜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没有人在意、没有人伤心,甚至没有人过问。折断顶梁柱的巨大不幸让一家人漠视了一切。
那时表哥还没有结婚,要娶亲先要盖房子,可砖瓦还没有一块半片。姑父生前久病欠下的债逼得姑母没日没夜的织网。累得受不住了,就关紧门窗嚎哭。任何人都认为,包括表姐自己也觉得应该挣钱帮忙维持家计了。多年以后表姐对我说,在那个时候,如果提出去复读,愁断了肠子的姑母泪水能直接溅到她的脸上。
可表姐最终还是去复读了。她到底放不下书。干活的时候自然是不能读的,可她在天濛濛亮时就趴在窗口看书。那时生产队的活计很重,表姐刚刚下学,两只手肿得惊人,她自己也不说、也不让别人看。她就是整天低着头,像一只直不起腰的驼鸟,背负着承受不了的重荷。天天摸黑起床,先看书、再下地,整个人显得既瘦且小。表哥看不下去了,在和姑母一起掉了泪商量后,用自行车把妹妹的铺盖送到了学校。表姐一个人在后面,一路走、一路哭。多年以后,家里人提起还是心酸不已。
那个年代的高考制度是先报志愿再取生。第二年,再也不敢承受一点折腾的家庭让表姐选择了一个相当普通的志愿,是北方新建的一所大学。正像她的班主任形容的闭着眼也能考上一样,她是她所在学校高考分数最高的新生。学校当时派了一个青年教师专门来接表姐,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荣耀事情。可谁也不知道,此前表姐和姑母一样整夜睡不着觉,为一床被子、一个脸盆发愁凑钱。那时,亲戚们也痛心辣肝地帮助一点儿。可在那个主妇们恨不能从针尖上削铁卖钱的日子里,贫穷让亲情都吝啬地几乎成了奢侈品,所以那点接济终究可怜有限。
我相信我至今也想象不出表姐是怎么度过她四年的大学生活的。一贫如洗的家境像被风干了一样,再也挤不出一个钱。后来,我和她就读的是同一所大学。我上大学的时候她早已留校并作了讲师。一说起往事,她总说她读书时是不收学费的,只要有一点儿吃用就行了。我听家里人说,表姐大学四年,假期回家总是短短几天,她要为自己挣钱。那时是没有打工助学这个说法的。我能想得出表姐在海边晒海带、补鱼网的样子,能想得出她混在一群双手通红、高声大气的粗壮女人中可怜的身形。只是偶然有一次她告诉我,大学四年,她在食堂没有吃过一次新做的菜,食堂上顿的剩菜重回锅后的价钱是新做的一半。我强忍着不让泪湿的情感放纵,她却很平淡,眼神干净,看不出一丝伤心的感觉。
表姐结婚时,曾经在亲戚中引起了一些不快的争议。大家一边埋怨姑母封锁了表姐的喜讯,一边补送着喜礼。可这完全是表姐一个人的意思。农村办喜事讲究随礼,但也注重往来。她不忍心在自己婚后,姑母一个人承受着回礼的重负。贫穷里成长的孩子有着一份让人心碎的感动。表姐如今已经是一个副教授了。以她的年龄在她的领域里已经很难得。她讲话的时候表情恬淡,不事张扬,举手投足从容大方。用我母亲的话说,是再也找不到丝毫以前的样子了。她因为贫困越挫越勇,为了生存不肯屈服直到彻底改变命运。她已经完全融于她所在的城市,由形及里。倒仿佛她本来就来自于城市,而非一个穷苦的农村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