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很怕黑,平常的东西,一到晚上我就觉得格外可怕,比如说树。晚饭后我经常会和家人一起到房顶上乘凉,其实我根本不怕热,不上去吧,没人在下边陪我;上去吧,又不得不看那些树。它们一到晚上就变得无比狰狞,黑黑的一大团一大团,像乌云做的怪兽,似乎在用力挣脱几乎拽不住它们的锁链,随时会扑下来抓走我。还有水,晚上不管谁往地上泼水,我都觉得那盆水一沾地就变成了几条蛇一样的东西幽幽爬行。看着它们我怕得要死,不看又觉得只要我一不留神,它们就会悄无声息地蜿蜒到我脚下。现在想想,当小孩子也挺不容易的,他们很可能跟我小时候一样,虽然一到天黑就紧张得要死,却也不是一害怕就叫出来,也不知道在怎样忍受着大人们怎么也不会注意到的东西呢!
后来上早自习,真是挑战我的极限,因为我家附近有个疯子!姐姐大我很多,当时已经外出上学。我不能总让爸妈送,自己又贪睡,跟不上那些精力旺盛、起大早呼朋引伴的同学们,不迟到是我的最远大目标。结果就是我只能常常咬紧牙关出门,怀着无限美好的、祈求光明快快降临的愿望,到大街上能碰碰运气。有时候可以遇见一两个和我一样的懒虫,嘿嘿,这时候我会非常高兴,就算不认识,我也会不远不近地跟着,好像这能给我什么保障一样。
我并不是每次都能如愿以偿地碰到同学,更不幸的是那个疯子——他叫石棍儿——好像比一般人要勤快、比好学生要懒,我正好会经常碰见他!当然啦,有时候他可能还没有完全醒,半梦游状态时他还是很平静的。这时候就是我不幸中的万幸,我只要屏住呼吸从他对面的马路边儿上溜过去就万事大吉了。可怕的是还有不幸中的不幸,那就是石棍儿不知道为什么一大早就特别亢奋的时候。听说他定期打针,可能是快该打针时,他就不只是散个早步、出来溜达溜达了。附近没人的话,他自己且走且笑且唱歌;只要有人,他就会拉住人家讨烟抽。大人们碰见他,或给他根儿烟或把他呵斥走。其实石棍儿虽然五大三粗,倒不怎么坏,不会纠缠不休。但对于我这样的小孩子就太可怕啦,既没有烟打发他,又没有大人那种威慑力把他吓走,如果哭起来,他只会傻笑得更厉害。更何况上早自习时路上很少有人经过,根本没有人会来救我,只能自求多福了。
不记得是谁告诉我的,反正我一早就谨记在心了。对付石棍儿,有两个办法最管用:一个是给烟,另一个是问他什么时候娶媳妇儿。第一个办法对我来说显然并不可行;所以第二种方法简直就是我的救命稻草。不管他什么时候拦着人,只要被拦的人一问:“石棍儿,你妈啥时候给你娶媳妇儿?”他就会很高兴地说:“明儿。”然后笑得心满意足,放人过去。我曾经问过妈妈:“石棍儿是不是得了相思病才发疯的?”妈妈说:“不是。他生下来就这样。”以前我外婆家和石棍儿家是前后院儿,妈妈比他大一岁,据说小时候他姐姐还经常领着他找我妈妈跟舅舅玩呢。我想起一个同学家附近那个智商有点低的小孩儿,刚开始我还有点害怕,怕他一生气打我一顿。后来找同学时也就和他一起玩儿了,其实不过是个傻孩子而已,一点也不可怕。这样想来,石棍儿似乎也就不那么吓人了。
问题是上早自习时天是黑的,再碰见一个发疯的人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倒不是问他娶媳妇儿的那句话不灵——其实我真的在迫不得已的时候问过他,这句话像咒语一样管用——可是早起天还没亮,一切都让人生疑和害怕,我怎么也没有勇气去问一个黑黢黢的大汉你啥时候娶媳妇儿!石棍儿大概每天一大早就上大街吧,反正我遇见过好多回,不能溜就提前鼓足劲儿等他快走近时猛地撒腿就跑。
最悲催的是有一天早上,我已经记不清是冬天还是夏天,我可能没睡醒,迷迷糊糊就出门了。我猛一抬头,几乎吓得魂飞魄散:石棍儿正摇摇晃晃傻笑着朝我这边跑来。要跑只怕我也跑不过他,那天早上我实在没力气,又扛着个大书包。要念咒语又怕不灵,因为我早就看出来他并不知道娶媳妇儿是什么意思,大概只知道是一件好事,我不确定提到一件好事能不能让他在发病时依然迅速平静下来。万一不灵我就完蛋了,肯定会被他捉住,我不能冒这样的险。当时我正路过一个同学家,她家门口有很厚一叠石板,我不知道石棍儿到底看见我没,也顾不得什么黑影不黑影,飞快躲到石板后面的阴影里。刚好一个男生骑着自行车经过,石棍儿的注意力马上就被他吸引走了。我躲在黑影里猫着腰不敢抬头,大概是石棍儿拦了那男生的自行车,那男生无辜地大叫道:“我是男的!”可能是石棍儿看人生气了,就乐哈哈地放他走了。直到听不见声音,我才又狼狈又庆幸地出来(其实总共也就两三分钟吧,但是对我来说太漫长了)。当时我只是很同情那个被拦着的男生,一点儿也没觉得可笑,后来想想那男生的话,真是太经典了,可见怀疑石棍儿得了相思病才发疯的不止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