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只要他依然能够看到这个世界,他便可以继续生存。即使终有一天,他将双目失明,也许再过不久,小脑的血管被高度紧张地压迫,他将可以随时离开这个世界。
他在二十岁开头的几个月,居住在舅公的寺院内。
舅公是此地的住持。
他说,寺院中庭的四角天空,庞大而深邃。可以从那里眺望生命的终点站,他望见碧蓝碧蓝的天空随时青云密布,随时满目狼藉,他看见天神在云的一端呼风唤雨。
中庭的地阶十分平缓,没有青苔的痕迹。他在此居住多时,发现每天早晨天未亮透,他都能在睡梦中听见扫帚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勤劳而简朴的僧人,即使有一些轻度的欲望,但其本身存有的思想,依旧超出常人。
寺院的建筑精细而低矮,大概是二十世纪初期的建筑。屋檐角弯向蓝天,仿佛直指遥远梦想的指路人。瓦片覆盖漆黑的尘埃,在裸岩生物聚集之处,可以看到远古炙热的神话。他说,我很喜欢寺院主楼二层封印的楼阁,在外面是四幅清晰的壁画。没有莫高窟的暗淡和深奥,亦没有桑耶寺和哲蚌寺的古老而荒唐。它们十分精巧,甚至包含牛马牲畜和人群。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诠释出来罢了。
他随着四季的转变不断衰老。有时他的眼睛充血,整天都不能睁眼;有时他在吃斋时鼻腔突然涌出泉水般的血液,他大声嘶叫,撕心裂肺的痛苦倒地;有时他在清晨醒来,会发现两耳出有鲜红的异味液体。
这些也都随着时光的模棱而逐渐被淡忘。取而代之的是,视力的模糊和听觉的渐失。
起初的几个月,他会在早晨六点准时抵达中堂听舅公和僧人的诵经,有时下午有超度,他亦会偶尔倾听,为死者祈福。可这样的频率越来越少。
他说,冬季的云南温暖如春。河水就这样潺潺流动,仿佛流动漫长的生命。河水清澈而干净,里面游动的鱼儿却大都十分幼小。它们特别干净,像夏日脱俗的莲花。
他并不知道,这些鱼儿已经活过了整个人生,它们自始至终都是这样一般大小。
从远处看去,河水有时泛着雪白,仿佛硬装素裹的北方冬天。他说,我生命的前几年居住在克拉玛依。那里的冬季一切都蠢蠢欲动,白色的装束覆盖苍茫的大地,雪山上闪耀白金的宝石。唯一不足的,就是偶尔经历巨大的沙尘之后,一切的美丽不复存在。
河面的浮游生物异常稀少,伴随天际蔚蓝的色彩,整个世界无比神秘。
他自己清楚:不断模糊的河流声音和秀美蓝色,是肿瘤压迫耳膜和视网膜的显著特征。
他早已十分明白。
没有来此之前,他无法预见,在某一处某一寺院的前侧,竟然流淌着蓝绿色的透明河流。一串一条,静静南流,宛如仙境。
他在附近的城镇写信告诉她这一切。
他时常在离开寺院前往城镇的夜晚思索第二天的文字。禅房内有破旧的屏风,它们弯曲在浴盆和床铺之间,屏风上画着梅,竹,三角,山茶花和映山红。他发现每一扇屏风前后都是不一致的,宛如分割两地的岛屿,它们的图案却呈现对称。虽然破旧,但是画面依旧清晰,舅公接管此寺是在二十年前,当时寺院面临大清洗,他却力排众议留下每一个禅房的屏风。由红色桃木制成的屏风,即使年岁久远,你若静静呼吸,亦可以闻到清新的桃木气味。
他在写文时,偶尔会运用那些植物,他为她描述他看到的一切事物。
最后就在无言表达的瞬间睡着。
寺院后墙因为雨水和积年累月的潮湿,变得松散易碎,有的会在难以承受巨大的重负之后,“砰”地落地。而后,一些单细胞生物便在上面聚集,生长和繁殖。
这正如悄然盛开的生命。
金黄的人生,面朝灿烂千阳。
遥远的尘埃,退散在笔直的高墙;如注阳光,交织闪耀的冬菊,绽放在耀眼的冬日。在褪锈的高木之上,能看到关于生命初期的悸动。寺院周围的所有生物,在某个清晰的时刻,悄然复活。
他告诉她说,这里的所有植物都存在心脏,它们能够被感知。在夜深人静之时,你会听到落花、败叶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回绕,缠绵。似乎回到儿时的神秘花园,弯曲膝盖,抚摸正在熟睡的宠物。那样的温馨,我十分希望你能够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