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丝昨天从深圳打电话给我,说爷爷奶奶想我了。她凶神恶煞地嚷嚷,居然整整一个月没有打电话回家,是不是在学校逍遥享受得都忘记了!
我心虚,于是沉默,在深更半夜任由一个嗓门像炸弹一样的孩子数落。我无法否认自己或多或少有点儿健忘,和自己常爱丢三落四的性格一样,或许资辈修炼到了天字第一号吧。好吧,即便最近真的忙的死去活来,但我知道忙碌并不是借口忘记,忘记打电话回家慰藉守在电话旁翘首盼望的爷爷奶奶。
坐在空旷的食堂里,灯光昏暗。这晚间不算喧闹的食堂,门外的雁山夜雨清晰入耳,我吹着宿舍楼下转角拐弯处买的两块五的米线,在氤氲着的雾气里回忆决堤。
旧时夏天的雨夜,夜一样的漆黑,雨一样的滂沱。爷爷奶奶不允许看电视,老人们总惶恐着外面的电闪雷鸣会把电视劈出火来。我们一群孩子便将客厅里的两张大大的凉席摊开来躺上去,一边侧耳聆听着外面肆虐着的世界,聆听流雨重重砸在屋顶瓦片上的噼啪声,一边听爷爷婉婉道来那一个个祖宗们流传下来的村子里的牛鬼蛇神故事。比如那个孝顺的彭祖为了在柴尽炭绝的冬天妈妈能吃上热饭,用自己的脚生火居然还安然无恙!他最后活了五百多岁呢;还比如有一个书生在冬天上京赶考,碰到一个在路边冻死的乞丐,他伤心地给尸体披了一件衣服说考中回来风光葬他,结果他真的考上状元了,还兑现诺言为乞丐盖了一座庙。那个庙可灵了,临近高考的时候爷爷还说要帮我去上上香呢。
以前总觉得奶奶是一个好动的人,平时天气好的晚上,她都会跑到邻居阿真家和她奶奶闲扯。所以我们很难看到奶奶安静地坐在边儿上静静地听故事,还绽了一脸温柔的笑。奶奶一边看着爷爷绘声绘色地讲,当看见阿丝不安分地想拿指甲钳给爷爷剪脚指甲,她又板起脸高高扬起手里的薄扇,怒声呵斥,“大晚上的剪个鬼指甲,明天走路你爷爷会摔跤的!”我现在还疑惑,当真不知道为什么老人的脑袋里总装着一些匪夷所思的道理。然而那个仲夏之夜,让我直到现在依旧念念不忘的,除了整个屋檐的雨声和一个夜晚的故事,还有那温馨和谧的画面——那浅浅淡淡却美丽珍贵的祖孙情。
岁月的车轱辘碾过世人的生命线,轨迹越远越沧桑。人的生命不管曾经多么轰轰烈烈个性昭著,结果都是沿着一个方向趋近,那便是死亡。
关于奶奶,伯母说她刚嫁过来的时候,她的婆婆是全村最负盛名的女人,只要在大礼堂(旧时生产队用来煮大锅饭的地方。全村的中心)一喊,全村人都知道了。奶奶骂人特别厉害,人家三个女人一条街,她一个女人三条街。看见有人不干活她骂,干活回来累她骂,分粮食分少了她直接甩了一条凳子给生产队队长。说,跟头黄牛一样拼命做了一整天的活回来才分那么点儿粮食,而且上有两个老人下有六个小孩,这是不是存心不让人活了!队长吱都不敢吱一声,但是也没有多分一粒米给她。
奶奶越来越老,就越喜欢跟我们几个子孙说她年轻的事。她尤其喜欢在餐桌上餐饱饭足后来一番高谈阔论:“唉,那不得了的啊,当初我怀里抱着你姑姑,背上背着你爸爸,下地干活回来一粒米都没得吃,全给你爸爸和你姑姑了,我光喝白开水,下午又下地去干活。唉……我艰苦卓绝地把他们拉扯大,现在我老啦,他们都没一个在我身边的。”我听得出来她说最后一句的时候,语气里躲藏着些许抱怨和无奈。那一刻我恍然间觉得,奶奶是真的老了——她一个大喇喇的人也会害怕孤独和寂寞。我读懂了她的色厉内荏,读懂她的善解人意和倔强,就像她每每都知道阿丝钱不够花,所以她死活都要再把两三张伟人头揣阿丝手里,还悄悄跟她说别告诉你爸。
今年暑假回家的时候,偶尔在一次晚上看见她一个人独自坐在客厅里,也不开灯,月光透过窗洒下来,映在她的脸上,而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满天繁星的夜空,突然喃喃地冒出一句:前几天阿真的奶奶去世了,她可是当年和我一起嫁过来的啊。唉,我都老了,这不,连孙女都念大学了……看样子,我的日子也不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