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本是草间的野孩子，如一粒被遗落原野的毛豆，我蓬头，垢面，裸足，遍身泥污，天空飞云映在我的眼中。我想我将终生与这田野为伴，葬身这温软的泥土。
直到有一天，有一双手拨开草丛，从此许我一生幸福，将我温柔豢养。指尖所及，风过百草。目光所至，映我眼中。我中了咒语，呼吸被偷走。
两个原本不同世界的人，一旦有了结交点，即使打开这结，也再难回到当初那样流畅的线条。当你顺着记忆的长绳往回摸索的时候，遇到这扭曲的一股，仍会叹息。没有人能蒙住双眼，就能遗忘。
一
我推开门。整束的阳光撒进窗，白色的窗棱反射着柔和的光芒，蓝色的窗帘海浪一样伏动，他伸个大大的懒腰，眼睛水灵起来。 他跳下床，蹦到我面前抱住我，头顶在我的膝盖上面，然后抬起头看着我，微笑比阳光还柔和。他的眼睛和着阳光一起映到我的眼中。
我一只手托着一杯牛奶，抚摸着他的头。
忽然，这眼睛，怎么在哪里见过？
像在等我猜出一个谜语的答案。
阳光明亮得刺眼，我感到一阵眩晕。
二
深夜，万家灯火都寂静。
我从梦中醒来，月光透过窗纱，照亮他的侧脸，勾勒出他精致的面部曲线。我重新闭上眼睛，手指沿着他的眉心，慢慢向下摸索，经过他高挺调皮的鼻梁，微微嘟起的嘴唇，和小巧的下巴。我靠近他，他的身体周围像是一层热量的环，我越过了环的边界，越是靠近他就越是觉得滚烫。最后，我终于到达他的脸颊，我的嘴唇感觉炽热温暖，手臂蜷住他的头，他的头发在手臂最细腻的皮肤上轻轻摩擦。他翻身将头扎进我的怀里。
像个孩子。
他真的成了一个孩子。
我帮他穿好衣服，哄他喝粥。
我读故事给他，教他用相机。
我帮他洗头发，给他看照片。
我教他唱歌，给他画像。
我放音乐，抱着他跳舞。
我看电影，指给他影星。
我拉着他过马路，和他一起迷路。
他在马路对面不肯走，直到我已经到达马路对面，他忽然双手叉腰，歪着头，对我笑，笑得像那天的阳光，明亮温暖。
就像从前盛夏的某一天我下班回来，他在马路对面等我一样。他也是这样双手在腰间，歪着头，笑得像那一年夏天的阳光。
他笑得，就像等着我悟出一个玩笑的真相。
就像他之前无数次开过的玩笑一样。
阳光照进我的眼睛，我忽然感觉一阵眩晕。
三
盛夏，莺飞草长。
他拉着我，带我出去钓鱼。
阳光灿烂无比，我看到他的头发间闪着一粒粒的汗珠。他的腿细长，走得飞快，以至于我就像个跟屁虫被他拖着走。我们趟过一丛丛到膝盖的草丛，蚂蚱和蟋蟀跳起来，蝴蝶飞出去。我们趟过浅浅的小溪，他低头看我一眼，笑容好像那天的阳光，明亮美好。
他站在干涸的小溪上独木桥上，跳了下去。我伸出双手，他跳进了我的怀里。我向下陷了下去，泥浆封住了最后一缕光线。于是我努力长成了一棵苹果树，在他去钓鱼必经的路旁，在独木桥下，春天在阳光下开满了花，夏天在阳光下长满茂密的树叶，秋天在阳光下快乐地结满了果实。他途经我的身旁，抬头向我一笑，就像秋天的阳光灿烂温暖。他坐在我的枝丫上，开心地吃着我的果实，我也开心地用树叶唱起歌。
每一天他路过这棵叫“我”的树，每一天都在长大。
他每天都很快乐，他的腿依旧细长，走得飞快。
阳光照进我的枝叶，我感到一阵眩晕。
四
他依旧笑着，我忘了他不喝牛奶。
我忍受了他出生时带给我的剧痛，我陪他护他度过了他的少年，我见证了他的成长，参与到了他几乎所有的青春时光，他的前半生。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要离他远去。他带我到海边，将我交付海浪和海风，我看到他微笑着，就像海那边的太阳，从容而美好。
太阳在海天相接的地方穿过云层，我感到一阵眩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