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知道,有一个人爱我至此。
暑假的一天晚上,喝得左摇右晃的你被妈妈搀进门。我帮你端水,你躺在床上被台灯的光刺得半闭着眼,喃喃自语般说着,“你要是不长大该多好,那么小,我一只手就可以把你举过头顶。现在上了大学,走得可真远啊!”我知道,你只在喝醉时才会这样说。全然不似你曾告诉过我的答案。高考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天晚上,你问我毕业以后回不回来,我啃着苹果目不转睛地看电视,说不知道,过了一会儿,才忽然听到你缓慢地说,“长点真本事,还是别回来的好啊。”那句话带着悠长的叹息在空气里划了那么久都不落地。说完,你直起身走开,微微发福的你,头上似乎一夜之间冒出了那么多白发。原来在我不知不觉长大时,你已经步履蹒跚地老去了。
而我还一直以为你依旧是能一把扛起我去看大戏的那座大山。六月六是村里的大集会,每年都会请戏班来给热闹加把火。五六岁的我听不懂台上依依呀呀的戏文,却喜欢看那些拖着长头发,穿着大宽袍的女人搔首弄姿。台下的人熙熙攘攘,你两只手拽起我的胳膊,一个恍惚,我便安全着陆在你的脖子上。乌压压的脑袋一片,我一览众山小一般,观看着忍俊不禁的大花脸。回家的时候,总是会缠着你买冰棍,舍不得很快吃完便一小口一小口地唆着,于是融化的糖水顺着我的手流了你满脖子,我急得手舞足蹈,你不嫌我脏,却故意气我说流光了,流光了,再也不买了。
你看,你总是能把我气得哇哇大哭。二年级时,我急着看六点钟播的动画片便龙飞凤舞地写完作业,你拿过来一把撕掉。我只能边用衣袖抹着鼻涕眼泪,边一笔一划地写。四年级时,你不再帮我包书皮,告诉我方法,扔下小刀和白纸让我自己包。哪怕在我包了第五遍还是包不好急得眼泪涟涟时,你硬是拉住要来帮我的妈妈,说让我再试试。十四岁时,我听朋友说她家实行成绩奖罚制,回家后我也想要你照搬,你吼着说,“你学习是为了我吗”,自以为长大的我还是会因你的一句责骂而不知所措,只能哭着跑开。十七岁,有了喜欢的男生。我小心翼翼隐藏着秘密,最终还是被你从男生的单车上一把拉下来,你压抑愤怒,一字一顿说着回家。我却似受了奇耻大辱般,吼道“你什么都不懂”,便跑进了凝墨的夜色中。
我横冲直撞在新鲜的生活中,你给了忠告后便等在正确的终点,直到我终于撞得头破血流,便拉着我的手说回家。属于少年的可怜又可笑的自尊,总是让我死扬着头不承认你的正确,哪怕明知你总是比我聪明。就像重新写一遍的作业得到了老师的表扬;就像第六遍终于包好的书皮让我在班里炫耀了好久;就像没有物质奖励可依旧一路飙升的成绩终于换来你的一句“不错”;就像负气跑到夜色中,却终于跟着你一路哭回家。你说的那么多话我都不服不信,可现在它们都张牙舞爪又面带笑容地在我身上一条一条地验证你的真理。
就像电视中聪明睿智的老头永远拖着一把长胡须从未改变一般,我以为你也一样不会老去。可终究时光叫嚣着胜利扬长而去,战败的你只能任凭它玩弄你的头发,你的眼睛,你的脚步。而我真正意识到你老去,却是看到了你笑容中的疲倦和卑微。高三的我叛逆期依旧未过,嚣张跋扈、随心所欲是老师们对我的一致评价,他们对我无可奈何便撒手不管。你听说后,专门在高档饭店里订了一桌酒席,将我各科老师全部请到。你站在冬日的风口,恭恭敬敬地在门口迎着他们,寒风呼啸而过,你忍不住轻跺着稍稍冻僵的脚。酒桌上,你弯着腰亲自给他们倒酒,而平日里你的腰板像跟老木棍一样挺得比谁都直的。看到别人抽烟就皱眉头的你此时正毕恭毕敬地把香烟递给那些男老师,我清晰地看到他们吐出的烟圈纠缠住你的侧脸,你的笑僵硬在脸上,好似被雕刻成石像一般,沉重得几乎要把我的眼泪震落下来。我恨你在那些不屑一顾的人面前卑躬屈膝,低声下气地将尊严全部掩埋,但终于明白,我其实是恨自己,恨自己的不争气。那天晚上我搀着边走边吐的你左摇右晃在寒冷的夜风中,当你像个傻瓜一大笑着冲我说:“没事了,没事了,你们老师以后还是会好好教你”时,我却像另一个傻瓜一样嚎啕大哭。我的叛逆期就此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