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既然有纯真的爱和怀念，就必定有不朽。
——周国平。
阿玛去了。
父亲轻轻地对鱼禾说道，没有一点表情。鱼禾甚至来不及疑惑平日生动开朗的父亲变得如此木讷的原因，就已被铺天盖地的眩晕感所湮没。她扶着路边灰蒙蒙的树缓缓蹲下，一阵恶心感迅速腾起，鱼禾捂住口，一阵干呕。
父亲拍了拍鱼禾的背，一声长长的太息在呼啸的风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不留痕迹。
赶回老家时，正堂已支起了灵台。一条条白底黑字的挽联挂在斑驳的墙上，随处可见的是飘着诡异火光的惨白蜡烛。正堂中央端正摆着阿玛黑白的相片，目光深远悠长，平静祥和一如既往。鱼禾用力甩甩头，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随即正色进了阿玛的房门。
屋内的光线很暗，鱼禾只能隐约看见阿玛脸的轮廓。她站在阿玛枕边，一时之间竟手足无措。她想说话，却如鲠在喉；她想流泪，眼睛却干涩得发酸。鱼禾静静地跪了下来，为床脚的七芯灯添了点油，伏在阿玛脸边闭上了眼。
又是一年枣熟的季节，阿玛又开始晒枣了。
家门前有一棵单薄的枣树，鱼禾可以像小猴子一样蹿上去，迅速准确地捞下一围裙的青枣之后又利利落落地滑下来。干瘦的树干猛烈地摇晃着，刷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像是年迈老人吃力的喘息。阿玛站在树下抿着嘴往上看，瞅着年幼的孙女，身形颤颤的。
天遂人愿，每年这个时候都有几个大晴天。金色的阳光安然洒下满世的光辉，整个人间明亮温暖。阿玛把蒸去了水分的青枣铺在小竹盘里，放到屋顶采光最好的地方晒着。鱼禾纤嫩的手指抚过松软光滑的枣，身边的阿玛伸手捧了捧鱼禾的脸庞，笑道；“囡囡你的脸比枣要滑。”小鱼禾看着阳光里微笑的阿玛，羞赧的笑意在腮边旋成两个笑涡。她的脸上是一片花开的痕迹。
月是故乡明。
去了城市的鱼禾再也未见过比故乡的更亮的月。那是怎样的月啊——像是圆滑的光圈中镶着的汉白玉，柔柔地挥散出美好皎洁的光亮。暗云浮动，天空忽明忽暗，四周萦绕着一股神秘的气息。
鱼禾躺在阿玛膝上，把食指扣在拇指上绕成一个小圈。她用这个小圈把月亮环起来，又放开……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阿玛用苍老的手抚摩鱼禾柔软的额发，唱起不知名的歌谣：
“银盘盘，乖囡囡。云慢慢，心暖暖。绕圈圈，细细看。银盘盘，光淡淡……”
鱼禾在低沉朦胧的独特嗓音里缓缓停止了手中的动作，她伏在阿玛膝头，沉沉睡去。
母亲推醒在阿玛枕边睡着的鱼禾时天已大黑，窗外有隐隐的月色。鱼禾咬着牙站起，膝盖僵硬麻木，她皱了皱眉。母亲拍了拍鱼禾的肩，说，鱼禾你过来一下，阿玛有东西留给你。
鱼禾点点头，在黑暗里凭着直觉俯下身去亲吻阿玛冰冷的紧闭的眼睛，这才拖着失去知觉的双腿往外挪。
阿玛留给她的是一个银镯子，古朴的银灰色，上面有深刻细致的纹路。这是阿玛戴了一辈子的首饰，从出嫁到辞世，七十几个冬春夏秋，上面满是岁月经过的痕迹。鱼禾认真地把镯子套在手腕，冰凉冰凉的。不知怎的，鱼禾心中突然涌起一波一波想念的浪潮。
于是鱼禾踩上古旧的木梯，在嘎吱嘎吱的声响里上楼去，到了空旷的屋顶。月华如水般轻盈光洁，鱼禾的脸庞被映上了梨花一样的颜色。她坐在阿玛晒枣的地方，把装好的红枣的小竹盘放在膝上。鱼禾摸了几个红枣塞到嘴里细细咀嚼，熟悉的沙甜触动了她心底紧绷的那根弦。泪水涌上眼眶，夜因此而变得影影绰绰，模糊不清。她合上眸，手指摩挲着干瘪的红枣，恍然间，她甚至觉得那是和多年前阿玛的手抚过她的脸一样的感觉。
鱼禾褪下腕上的手镯，举起来，把月亮装了进去。银质的手镯在月光下闪耀着和美的光泽，像是又一轮明月。
良久，远方传来低沉茫远的声音：
“银盘盘，乖囡囡。云慢慢，心暖暖。绕圈圈，细细看。银盘盘，光淡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