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打来电话说她想孙女了,是不是什么时候让闺女回去看看。”
“快考试了,算了,过些日子吧。”
然后便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只听见电视中重播春晚节目的声音从他们的屋子里传来。
她是一个极普通的农村女人,不识字,记忆中她总是穿着粗布青衣,头发剪得齐整,听话的贴在颈之上,只是,白丝渐多,几根黑色的倒显得碍眼了。
她的衣服似乎都是自己改造的,裤腰比买来的高一截,膝盖处厚出了一层。那时的女子,会做些衣物是正常的。不仅这样,她喜欢给我做一些衣物。大红的布,经她的剪裁,再绣上莲花童子,衣针在她的手里,像是有了生命,不需要图纸,也能一步一步的“走”出活灵活现的图案。她有像神笔马良神笔那样的神针,我想着。有时会拿着她的衣针迎着灯光摆弄,她总会严厉的说:“小孩子玩针是要扎到手的。”我确实是被扎过,从此,便对她的针产生了敬畏,也更加相信它们是有生命的,它们只认她一个人。再订上两条布带,一个肚兜就做好了,而这全部工作,她也只要一两天便能做好,要是我调皮催的紧,她会上午开始,下午就能给我穿上新的,当然,她是要挤下一个吃午饭的时间。
儿时的夏天,都是穿着这种肚兜度过的。她那双灵巧的手,还会给我缝出各种可爱图样的鞋子,厚实的底子也是她用旧衣物糊了毡子,再一针针缝上,最后用一层洁白的棉布罩在外面,踩上去真实、暖和。和一群孩子疯玩回来,她总会一把揽过我,扯平我胸前的肚兜,用毛刷刷去我鞋上的小土尘然后目光转移到我的脸上,拭去我头上的汗,我常常疑惑,一双如此灵巧的手怎会如此粗糙,碰到脸上会有一丝划到的疼痛,于是,我不喜欢她摸我的脸,但不拒绝她为我平整肚兜,拭净鞋子。
小朋友们都是相当羡慕我的,我也是极自豪的。但是有一天,一个小朋友向我炫耀他胸前衣服上的刺绣,说是他的名字。回家后,我便命令带央求的非让她也在我的衣服上绣我的名字,她的目光瞬时黯淡了下来,而且没了着落似的,飘来飘去,只是始终不抬头,这一切,小小的我恰好看见。那时却不懂得什么,用尽一切小孩子常用的把戏,用力的哭,博得她的垂爱,就是为了得到一件绣着自己名字的衣服,满足小孩子单纯而虚荣的内心。当天晚上,我发现她拿着针和布,却久久的愣神。三天后,她给我穿新肚兜,童子抱鲤鱼,像是在年历上看到的那样生动传神,没有一丝呆板,边上,歪歪扭扭的绣了一行,我猜那是我的名字,便极满意了。再大一些,妈妈就不允许我穿这类衣服了。
大概四年级时,妈妈整理衣橱,翻出这些压箱底的物品。即使那时看来,一个个活泼可爱的小肚兜也实在惹人爱,我不免心中感叹起她那双神奇的手。一件件翻看,突然看见了那件童子抱鲤鱼,那是怎样的两个字啊,近乎于是画出来的,看的出来,她完全不知道该从哪绣起,针脚差的那么远,她愈是想把它们绣好,却愈发的不像是汉字。看起来,那时的她完全无法摆弄手中的针。那次也是我第一次听妈妈讲起她的故事。她生活的年代,女孩是不许上学堂的,洗衣做饭就是她的天命。优秀的她绣得一手好刺绣,被当年也潇洒出众的爷爷看中,并娶进了门,平淡幸福的过了几年后,爷爷在战争中死去,留下她一个女人和四个孩子,还有,她那一手好本领。一个看似如此坚毅的女子,内心该是化作了一潭水。绣我的名字,她反复了许多次,绣了拆,再绣,再拆。轻轻拂开那些细线,下面确确实实有许多洞,是她拆下线留下的足迹。我把小小的肚兜贴近胸口,感受她的温度,她的爱。
在一次搬家中,装着这些衣服的箱子连同衣服全部丢失,等意识到,已无处去寻,徒留心中一块空空的角落,记忆连同箱子一同遗失。
她是我的奶奶,一个年近八十岁的老人仍执拗的要自己生活,不肯随我们住到一起。已半年未见她,我不敢想象一个蹒跚的老人,生着自己的火,做着一个人的饭,守着一个空落的院子,照顾着那些只是她一个人赏玩的花花草草,该有多么寂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株花儿呢,从花开守到花落,只为纪念心中那个曾经的赏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