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乡随俗,我向佛像叩首,颂赞佛的功德。合掌许愿,为其敬香。瞻仰佛身,见其面容安详,隐于经幡之中。莲花座下摆满信徒的供品,烛光映照下似有火焰跳跃。僧人的音律般的念经声延绵不绝,走出寺院仍可听闻。“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佛说无量寿经》里的这段经文少时便已熟读,异地重逢的旧句子听来格外心惊。佛家说一切都是苦的,“生苦、老苦,病苦、死苦,忧悲恼苦,怨憎会苦,思爱别离苦,所欲不得苦”,而生命还处在六道轮回之中,延绵不断,这是最大的痛苦。……罢了,罢了,不忍细想。
去道场朝拜南海观音,远其金光灿灿,体态优美,庄严而肃穆。满心愿望的持香一步步踏上三十三级台阶,抬头忽遇观音目,不偏不倚,正是看向我的——虽然早已听闻建造佛像时自有工匠的苦心孤诣,然而一瞬间心中还是被那面容里的慈悲体谅激荡着,毕恭毕敬的俯首礼拜,眼里真乎是泪。耳边是海风,头顶则是神明,如果真如佛家所言,此刻的我正以虚幻的肉身参见永恒之物。思绪又远了,陈丹青在《退步集》里答问者:“你问活着干吗?没有干吗。人得活,得了这条性命,就得活下去。但活下去是为什么,不问的。有时是越问越空。”
如此看来,人是多么可悲可怜、“无中生有”的造物,生来、死去都没有选择的权力,唯有中间的一段旅程,也不能全然听从意志的安排。我们总说“命运把握在自己手里”,可这话又是多么虚无缥缈,多半会是人翻过山头后一时得意的感言,而不会是他抵达终点时的念头。打个比方,千千万万张大学通知书里,唯有你的被疲惫的邮递员遗漏了,你的命运因此改变,而当下的你、甚至这一生的你都无从得知是哪一环节出了问题。那么这个粗心大意的邮递员是冥冥中改变你命运的人吗?或许他也是因为没有收到自己的通知书而成了一名邮递员。那么如果我们再往前看,是谁遗漏了他的通知书?是谁改变了他的命运?……这个追问将没有尽头,因为总有那么多的不可操控力。
但愿这只是一个比方,可人生,确实经不起追问。
人生是一场没有预演的话剧、“永远不会完成的草图”,所有的经验都是即时性的,无从检验的。在我们垂垂老矣之时,已经写满了生之奥秘的我们的身体和思想仍不能摆脱“阅后即焚”的荒诞命运。囫囵吞枣也罢,逐句推敲也罢,生命就是一封神秘的信笺,落笔的第一行字就注定了火光中隐约的结局。我们在此间展开的种种,欢歌曼舞也罢,顿足号哭也罢,全都是默许了这个残酷的前提——一切的一切,都不容得再次阅读。就像在海滩上做沙雕,有人捏了一座泰姬陵,你只划了一条线。那又如何呢?浪花一来,沙滩就又都平了。
但把人生的主动权全然放弃,相信命运是一段段机缘巧合缀连起的话剧(我们只是在舞台上露个脸儿,导演喊“停”就得下场的龙套),也未免太过颓唐。不管是出于何种心情,我仍不能将自己只是视为一个从“神秘”中来跑跑龙套、旋即又回复“神秘”中去的小角色。假设真如佛教宣扬的,前世-今生-来世轮回无息止,何不不计后果的“闹上一闹”,像那叛逆的神仙孙猴子一样?——被轮回囚禁的我们其实比神仙自由,因了所有的惩罚都在尚不可见的来生,一个永远不存在的“结果”让人生更肆无忌惮。换句话说,正是这些即时性的体验,使我们更应该奋力生活,像史铁生说的那样,“站在死里去看生”。不是说灰头土脸的等待一个既定的结局,而是直视这个神秘的归途,同时丰盛而精彩的活着。
另一个让我备感困扰的问题是,在我已经被“人生是不自由的”这一念头说服后,虚谈自由犹如一个伪命题。但开学之时一位学长的话仍在我耳边回响:“北大最大的好处是自由,最大的坏处是太自由了。”“自由”二字,一度让我甚为费解。这里的自由不是法律明文规定的权利,不是与社会无涉的真空状态,而是一种与学分绩点无关的精神意识。或者再进一步,连一种精神意识都不是,它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因为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