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有西装的,用塑料膜套着,挂在老家的衣柜里。灰色双排扣款式,因为太久没穿没洗,显得越发灰白了。那是他跟母亲的结婚礼服,后来因为工作的原因,再也没穿过了,我也因此不曾见过父亲年轻时身着西装气宇轩昂的样子。
父亲是个汽车修理工,现在自己开了一家修理铺。工作时间没个定准,白天得随时准备待命,所以一年之中大部分的时间他都是穿着一套满是汽油印的工作服。尽管这样,他却毫不在意,倒是苦了我那勤劳的母亲。她每天都要用好多的洗衣粉,花很大的力气把衣服上的油印洗褪,洗后盆里的水浓如墨汁,水面泛着一层五彩的油光,倒掉之后盆底还留下一小拳细细的泥灰渣。母亲经常会把盆底亮给我们看,既宣告了她的劳动成果,也印证了父亲前一天的辛劳。
不过父亲这种艰苦朴素的品质,并没注入到遗传基因中对我产生影响。用母亲的话来说,我是一个爱臭美的孩子。姐姐穿不了的衣服,我是绝对不会捡着穿的,总是吵着母亲给我买新衣服。出门一定要打扮的白白净净,讨得大人的喜欢与赞扬。
我上幼儿园的时候,父亲还在厂里上班。工作忙,没什么时间,所以从来都是母亲来接送我。仅有一次,外婆家有点事,母亲不在家,让父亲送我上学,因为时间有点紧迫,父亲怕耽误上班时间,就直接穿上工作服送我上学。刚开始我很兴奋,拉着父亲的手有说有笑的。走到半路的时候,碰到很多穿戴整洁的家长送孩子上学的,我的心情突然有点失落。我暗暗地瞟了一眼父亲的工作服,因为母亲不在家,他的衣服都没洗,只能穿着前一天那套工作服。衣服上面的油渍乌黑发亮,显得特别刺目。我当时很害怕碰到同学,于是埋下头不说话了。父亲看出了我的异常,他问我怎么了,这时候已经到学校正门那条街,离校门只有两三百米远了,我喃喃地说:“爸爸,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可以找到学校。”父亲并不知味,还以为我担心他上班迟到,说为了我的安全还是送我到校门口。他看了一下手表,加快了脚步。我拽着他不肯走,情急之下甩出一句:“我不想让人家以为我有一个叫花子爸爸。”父亲呆住了,看了一下来往的行人,半天没有说话。我现在想起来那对父亲是多大的伤害呀。但那次父亲没有骂我,反应过来后,他拍了拍我的书包,对我说:“那你自己过去,爸爸在这看着你。”我一路小跑过去,到校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下父亲,他微笑着冲我摆摆手,让我快点进去。后来他把这件事当作笑话讲给母亲听,他们也经常拿这件事来取笑我。不过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我好,并不计较我的幼稚无知。但在我心中却觉得对父亲有种亏欠,毕竟家乡那套西装是因为家庭重担而被尘封在衣柜中的。
除了这点小虚荣,从小到大我还算个乖孩子。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高考也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父亲很高兴,第一时间打电话通知了所有的亲朋好友,还帮我办了学酒。酒席订在一家经济型酒店。我跟母亲负责酒店内接待亲友的任务,父亲提前一天回老家接爷爷奶奶和家乡的亲戚们。快到12点的时候,父亲他们才到。一下车,把我震住了。8月正值盛夏,父亲里面穿着衬衣,外面套着家乡那套久已不穿的西装。
他看着我不好意思地说:“身体发福了,衣服有点紧,让奶奶洗洗改了一下,凑合着还能穿。”
我说:“爸,这么热,你穿这个干嘛呀?”
“待会不是要给你们老师敬酒嘛,穿整齐点对人家也是种尊重。”
我看见他额头上开始渗出汗珠,关切地说:“热了就把外套脱了吧。”
“没事,酒店不是有空调吗,不热。”他把亲戚们带进酒店,满脸堆着幸福的笑。
酒店人太多,空调并不顶用。席间父亲受不了,把外套脱了,穿着里面洁白的衬衣,显得精神十足。
我过去小声逗他说:“爸,穿上衬衣西装,看上去还是挺帅气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