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走进村庄的时候,我知道我再也走不近村庄了。
我是村庄里走出的孩子,却踩着漂亮的马靴,穿着不和时宜的裙子回到村庄,在阔别之后。
在繁华中漂浮久了,我总是难以启齿,我来自村庄,害怕别人洞悉我那与生俱来的泥土味。是的,我来自村庄,我害怕别人看穿我光鲜的外表下灰色的本质,最原始的影像。之于村庄,我,终究不是一个合格的孩子。村庄,我的童年全部历史,被虚荣的我悄悄掩盖了。
然而,不愿承认村庄的我,又是多么疯狂地迷恋村庄,别人的村庄,一个人的村庄。喜欢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跑遍全城,终于淘到这本书,却再也不愿放下,他和他的村庄。喜欢刘亮程笔下简单的幸福,在黄沙梁,他和他的狗,他的驴,他的路,他的麦子,他的一切都让我着迷。我想去那遥远的黄沙梁,去看看冯四家的房子,去数数他干过的错事,帮他找回丢失的木头,帮他修好倒塌的房子。其实,这样的小幸福就够了,我想。
黄沙梁的树,黄沙梁的狗,黄沙梁的人……我膜拜他的一切,却忽地明白,我丢了我的一切,如果可以,我也会有这样简单的小幸福。
我的村庄,不是我的村庄。
我走在别人的朝圣路上,怎么到达自己的麦加。
记得四年前,我从小镇学校考进市里最好的中学,那时的我,还是个有很多豪言壮语的孩子,还会梦想。离开村庄的那一刻,我知道,我会与过去说再见。总觉得该给自己一个仪式,于是,在心里,我许下小小的承诺:等我回来。
然而,进入繁华的入口,我便学会了找借口。
果然,如张爱玲所说,誓言和诺言一样,都是有口无心的。
我不齿,村庄是我人生的第一门课程。在那里,我学会了春的播种,夏的耕耘,却忘了秋的回报,冬的坦然。泥土与书本一样,都应该被崇拜。
在繁华的都市里,我们都是配角,每天我们都要付出太多的努力,却甘愿上演别人的戏。没有诗意,却有失意。失意的日子里,我们会怪罪村庄,没有给我们更好的资本;意气风发的时光,我们会感激都市给了我们繁华的机会。我们清醒地看着自己,看着自己在繁华中沉沦。之于村庄,我们本身就是一个谎言,生于村庄,却背叛村庄。
都市用它的繁华,一天天地离间我和村庄的关系。而我,在这场不知名的较量中,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背叛。
背叛你的我啊,春天来了,给谁温暖?
于是,赶在春天到来之前,我回到我的村庄。那是我记忆中的村庄吗?我使劲揉了揉眼睛,站在记忆中没有的公路上,寻找我那熟悉的村庄,还好,炊烟还在诞生米饭。
面对村庄,我竟变得不知所措起来,我突然发现,其实,我读不懂村庄,无论是刘亮程的,还是我的,一个人的村庄,太深奥。
新农村在建设,城市化在发展,我的村庄也在被城市收买。一条公路带来了工厂,带来了发展。孩子们不再跳方格,过家家,而是闷在家里上网玩电脑。再听听,孩子们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代替了熟悉的方言。村庄少了孩子,少了太多的真实。
我努力寻找,想找出我的村庄存在的痕迹。然而城市化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大雨,骤然淋湿了村庄的每一个念头。
有谁告诉我,这一切,是过程,还是结局。
曾经,我对村庄的一切漠不关心,如今,却彻底失去了它的消息。
隔天,村庄以一场大雪为我的归来接风洗尘,雪花,如童年的记忆中,跌跌撞撞地落在树枝上、屋檐上、麦田里,白白的,毫不做作的纯洁。只是,那纯洁的天地中少了打雪仗的孩子和有着红鼻子的雪人。
我看着麦田中那不被干扰的纯洁,心不由得恍惚起来,我不敢再问,这样的纯洁还能坚持多久?
我庆幸,我回来了。可是,我的村庄,却没有等到我的归来。都说实现不了的诺言就是谎言。我不是一个撒谎的孩子,然而,我的村庄却成了匹诺曹。
原谅我不是女巫,不能把你变回原来的样子。但请你记住,我是村庄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