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末年,我的老外婆出生在一个富足的家庭。老外婆的父亲做生意,家有大量田地。老外婆是家中唯一的女儿,上有多位兄长。她相貌标志,知书达礼,文静内秀,自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旁人眼里的大家闺秀。
老外婆十五岁那年,她带着豆蔻年华的纯真,带着丰厚的嫁装,嫁给了我的老外公。老外公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秀才,他家境殷实,一表人才,满腹经纶。两人结为姻缘,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初时,两人举眉齐案,甚是恩爱,生育了两儿一女。后老外公怀才不遇,自认空有一身的才华与热血,却极难实现男儿报国为家的理想,渐渐意志消沉,精神萎靡,在感怀世道不公,命运不济,悲观失望之中,嗜好上了抽鸦片。鸦片这东西,一旦沾染上了,就欲罢不能,难以自控,从此绝不愿意失去。
几年下来,老外公就吸掉了家里的大半田地与家当。被鸦片牢牢控制了精神的老外公,已经丧失了正常人的情感与责任。老外婆三十六岁那年,老外公偷偷地瞒着老外婆,变卖了所有的田地家产,卷着所有的家当,狠心丢下老外婆与三个儿女,一人偷去了省城。老外公这种狠心决绝的方式,是他发出的无声的离歌。从此老外公杳无音讯,再未出现过。可惜,我的老外婆不愿意相信这是老外公无声唱出的离歌。当老外婆发现老外公人去楼空后,这个三寸金莲的大小姐,惶恐之中,搂着嗷嗷待哺的儿女悲哭。可世界不相信眼泪,日子还得继续。老外婆最终不得不擦干眼泪,开始迎接苦难的生活,苦苦守侯老外公的归来。
一无所有的老外婆,为了生存,颠簸着三寸金莲的小脚,颤颤巍巍地回到了娘家。爹娘早已去世,自家的兄长看她带着三个拖油瓶,都不管不顾。世道炎凉,落魄的她受尽脸色与冷语。最终还是她在省城当官的侄儿,托人把老外婆的长子,我那当时只有十四岁的外公送到国民党部队当兵,把老外婆与她的小儿小女三个弄到了难民营,在难民营求得一席安身之地。
一个大家闺秀,携儿带女,沦落为难民营中的织布女。老外婆这个昔日的千金大小姐,是怎么面对这种身份与心理的巨大落差?又是怎么熬过天天在难民营织布洗涤,不停劳作,喝粥吃稀的苦日子?这一过程她承受的心理、身体上苦难,我已经无法想象。我唯一清楚的是,在那样的乱世,让儿女与自己活下去,守侯老外公的归家,是支撑老外婆应对一切苦难的信念与动力。只要能与孩子们活着,卑微的活着,她就能以三寸金莲之力,支撑、守侯一个飘零的家,笑对磨难,坦然承受命运的考验。
老外婆带着孩子们在难民营呆了好几年,熬过了最苦的日子。两个孩子小小年纪也学了织布、编藤椅等手艺,一家人才从难民营出来。
自老外公离去后,到老外婆离世,整整54年间,老外婆的心中始终只有老外公。老外公决绝的离别,无声的离歌,老外公给她带来的生活苦难,都丝毫没有影响她对老外公的感情。她固执认为老外公选择弃妻别子,有不得已的苦衷,她一直期望老外公能归来,她苦苦等待,守候,最终还是一场空。我的老外公,从他离开那天,就没有人知道他在那飘零与浪迹,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一人逃离生活,决绝于家庭与妻儿。
母亲告诉我,她年少时,经常与我的舅舅们,热烈想象与讨论他们爷爷离家后的去向与遭遇。他们甚至想象,自己的爷爷说不定躲在那里当大官,等他再老一点,会落叶归根,回来找老外婆,回来看他们。
我十岁时,老外婆已八十高寿。八十耄耋的她,体态丰盈,肤色红润雪白,满脸的笑纹与慈祥,如同一个老活菩萨。有阳光的日子,她常常摇晃着一双三寸金莲在院子里晃动,让那双三寸金莲的小脚沐浴在阳光下,静静地展示着她一生沧桑的故事。我常常跟着她背后,学着她三寸金莲的步式走路,她发现后,总是眯着眼睛慈爱地大笑,她笑的时候,我就想,我的老外公肯定是到台湾去了,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看老外婆的,给老外婆带好多好多的礼物。
老外婆殁于1989年,那年她整整90岁。她的一生,少年富贵安逸,中年生活落魄,历经苦难,老年儿孙绕膝,平静归寂。她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体验到了人生不同的悲欢滋味,却坚持家庭与情感的守侯。老外婆人生就如同那首离歌,在强悍的命运中,看不见永久,却听见了离歌,在离歌之声中,执着为她的孩子们守候住了一个家,为我那负心的老外公守侯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