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起笔来才真正感觉到语言的苍白。内心有一种汹涌得要溢出来的心酸却无从表达。吃饭的时候无意间又看到了母亲的白发，在昭示着残酷的岁月流逝后仅存的痕迹。其实很多时候，我都在刻意逃避去看母亲的白发，因为我无法抗拒看见它时内心没来由心酸的泛滥。母亲仍在用高昂的声音絮絮叨叨讲柴米油盐的价钱，那些事物总是日复一日在饭桌上被提及，循环往复地，而我也在循环往复地不满：难道她的人生就被囚禁在这无尽的精打细算中吗？我对她反复唠叨的事物的反感正如她对我大谈网络时的反感一样，只增不减。
饭桌上的母亲粗俗不堪。时光把她磨砺得这般市侩。她从不细嚼慢咽，把盘子里的菜拣来拣去，喝起粥来声响巨大，还用手去擦嘴。她的家族是书香门第，她也曾拥有很高学历，可是坐在面前的她把一切与女人这一美丽的名词格格不入的恶习演绎得淋漓尽致，尽管生活并没有足够的力量粉碎她的性别。这些细节我一直都刻意忽略，可是忽略不代表不存在。只有今天，不知为什么，我会正视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我愈看愈难过，难过到开始嗟叹岁月的残忍，难过到那碗被我滞在半空的粥凉了还在欷歔。我和她之间硝烟弥漫，十几年来不曾停战。那些无穷尽的争吵永远主宰着生活，我不曾质疑，也不曾忏悔。我一直以为那些错在于她咋咋呼呼的性格，在于她求全责备的刻薄，可是到这刻我才如醍醐灌顶般幡然醒悟，千错万错都在于我这只蛮不讲理的刺猬用尖利的铠甲刺痛了她的心。最大的错在于，我不应把和她的争吵作为施展我口才的机会，不应把她作为针锋相对的对手，因为她本该是我至爱的，值得用良心，用真心去温柔呵护的人，因为她在被岁月风干后是那么无力和脆弱。
我盯着她干涩粗糙的脸，皱纹侵蚀的脸，在寒风料峭的冬天被吹皴了大片。在我们这个算上小康的生活，她还执拗地保存着农村灾荒年时的状态。她怎么会这般苍老！她怎么能这般苍老！她即使不是风华正茂，也应风韵犹存；可是面前的她肌肤是石膏般黯淡的颜色，灯光打下来是一片昏黄的惨淡。这片昏黄和家的背景色调一致，可是在我看来怎么如此突兀，如此刺目？
我再也看不下去，心疼得无以复加。她的发，她的眼，她的脸，都在岁月蹂躏下敛起昔日的光华，褪下亮丽的色泽，然后颇为软弱地臣服于岁月无情的脚下。她是个大嗓门，常声音尖利地评论鸡毛蒜皮的琐碎来度过时间。在她剪得短到看不出长度的头发中，我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女人应有的温柔与爱美的天性。她从不留长发，从不买新衣，从不穿高跟鞋，从不化妆，从不微笑，从不收敛，从不轻声慢步，从不做针线活，从不会做菜。饭桌上永远是她用高分贝的声音慷慨陈词，而父亲则一如既往地沉默。她对我从不会抚摸，不会鼓励，亦不会赞扬。这一切一切，都不是一个温柔贤惠的慈母作风，更不符合小时候生活在爷爷是地主的家庭的她本有的大家闺秀特征。
放下碗筷，我的心如刀绞。我逃一般地远离她的视线，回到卧室翻找出一本相册。覆满灰尘的相册里属于她的照片只有5张，我曾经多次试图通过这些照片透视她的过去，但从没有一次看到照片的感受比此刻悲哀沉重。我本该感谢照片定格了我不曾了解的她的青春岁月，可是我却憎恨照片的存在使如今这一切和当时比起来差异大到我无法接受的地步。那时的她身材曼妙，斜坐在风景旖旎的草地上，雪白的衬衫上一条缀满圆点的蝴蝶结精致而小巧，方格的短裙衬得她的腿修长而高挑，身边撑开的小红伞轻盈优美似蹁跹的彩蝶；那时的她在喧嚣热闹的繁华街道穿一双摩登的高跟鞋，倚靠在一辆泛着蜜色阳光的车旁浅笑；那时的她一袭淡灰色雍容华贵的长衣，捧着一团纯白的雪球笑弯了眉梢……那些太美太美的画面，在时光过滤后开始失真。
那时的绿草如茵，那时的白衣似雪，那时的妩媚婀娜，那时的小鸟依人，都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她嘹亮高亢的粗声大嗓，她日益臃肿的身材，她爬上皱纹的不会微笑的脸庞，她地动山摇的步伐。有时候时光这一刽子手会用慢动作麻痹人们，知道良久以后回首再看，物是人非的沧桑早已触目惊心却让人无能为力。我的心酸和慨叹随泪水悄然落下，在照片定格的那遥远画面上碎成一圈混沌不堪的圆。可真正令我忧伤的不是时过境迁后的如今的她当年美丽优雅影子全无，而是对我的蛮横使她的粗鲁变本加厉的愧疚与自责。究竟什么时候，我和她的心灵咫尺天涯；究竟什么时候，我的顽劣在她疲惫的灵魂上已烙印下疤；究竟什么时候，我开始厌倦她永无休止的啰嗦和肆无忌惮的粗俗；究竟什么时候，我们之间的沟壑已成了彼此都无法逾越的障碍使望女成凤的她憔悴到夜不能寐的地步熬出大片白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