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边总有些个天凿的岩坑，也有着金子般的光泽，直逼我们而来。时不时地夺去人群中、我的目光，我的注意。没错，它是盛过水的，我知道。
或者说，它曾经拥有过水。
山民（藏民）们，习惯性地称这里的水为“海子”。乍一听，我听成了“孩子”，莞尔一笑。孩子，就是海子；这里的每一片海子，都有着异乎寻常的童贞。每个人都拥有过童贞，但那仅仅是拥有过，而并非拥有。我知道，在山涧的深处，会有大大小小的源头。源头，意味着结束，或者开始。我有点儿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它们，它们是这地方唯一的一点秘密，一点公开的秘密，一点带不走的秘密，一点似懂非懂的秘密，一点倾国倾城的秘密，也是一点秘密中的秘密。
那些个时候，我们在海边，我在海边。
山行，水遇。在思维陷入一片空白之际，我忽然念想起幼时外婆给我讲的故事。夏日的夜晚，闷热的气息会褪去很多，直到我真的在故事中迷了路。那时也是这种感觉。我忽然地就被拽回了一个熟悉的地方，那个地方，有外婆，有我，有凉席，有扇子——当然，还有王二小和刘胡兰，点点滴滴。不为别的，为眼前的这一汪蔚蓝的碧海，能唤醒我本能的感动。我是个亲水的人，水有灵性，有生命，也有涟漪。每一圈褶光点点，都是一道千丝万缕的吻，吻得晶莹剔透，吻得轻柔恬美，然后生生地在我眼前被推去深远处、山脚下的荫凉下，化作一番支离破碎。我心着实疼了，总像是自己把握不住的结局，又是一个擦肩而过，甚是怅然。以前在网上看到一句话：放它走吧——是你的，终归会回来；不是你的，捆在一起又能怎样？是的，我一向够慷慨。慷慨到口袋朝下，慷慨到底线朝下，漏得无声无息，泄得不声不响，等我真正低下头——好家伙，我已一穷二白，连带尊严，还有我那可笑的面子。《士兵突击》中那个看起来木讷讷的人，总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地去面对每一件事……当有一天你再看他的时候，好家伙——他抱着的已经是一棵参天大树了。眼前没有什么参天大树，但流逝的终归是自己的年轮，不论自己手中把握着的是什么，或者能抓住什么，抓不住什么。浅浅的底，垒卵圆滑地向游人招手，有棱有角地招来一片闪光灯由衷地咔嚓咔嚓。我爱幻想，我总想看到自己的蛟影剑光雷利地穿梭在这潭水中，然现实情况却是另一番情景：我不是什么灵物，更不是什么蛟龙，只不过在一厢情愿地隔着木栅栏看水；水也不是很深，鱼儿寥寥无几，大多是些个不怕人的山野娃子。纵横的木桩，经脉相连，盘根错节，延伸得无拘无束——这样一来，海子倒真是有血有肉了。一池的纹理，半遮羞面的含蓄，恍然我明白，它和山是一体的，它是山扎下的根……又一次，我有了一个善意的谎言来掩盖自己的酸楚，毕竟它是属于山的，而不是我。
我就这样心甘情愿地被自己蒙着，一蒙便是十来载的光阴。不过，那一褶褶的浪漫，倒真是感化了我。山更像是座山，怀里一揽子无言的眼泪，言外之人只管远远瞅着它的美好便是。献上自己的祈福，捋一捋两袖的清风，意哉。海子幽蓝，在我的视野中迟来的色觉刹那间拭清了双眼，上天有意把这样的一种颜色安然无恙地点缀在这里。没有别的颜色，纯粹得让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良久。哪有不吸进灰尘的美事？我们每天都在吸进灰尘，但这不妨碍我们做得更好。说到底，我还是不愿相信，不愿承认，这是种单纯的颜色，是自己成长历程中被磨损得千疮百孔的那种颜色，我用它换来了心机，同时也被剜去了最后一块色泽明丽的纯色。我凝视着海子，它真是个孩子，分明在倒影中，我看见水中那个小我十岁的自己——院子里，炎炎的烈日透不进的树荫下，我在路边的水坑里，纹丝不动地举着网捞。突然地这么一捂，我觉得这一次蝌蚪们也应该成全我了……却不知这一下打碎了水面原本宁静的倒影，包括自己青涩的影子。破碎之际，又猛然将我拽回十年后的现状，真像是一场闹剧。两个我，从前的我，蹦蹦跳跳，廖无烦恼；我想凑上前去，和那个专注的胖小子谈谈……可现在，胖小子没有了，倒只剩下个气喘吁吁的青年人，即将要面对的社会，要面对的抉择。五月在九寨，山依然是雪顶子，只是遍野的枯色，少了几分姿色的绚烂，唯玛瑙一般的水娃子，自然是点衬中的点衬，为奇的宝。这个节点如若行将游览巴蜀，也只奔着这一张张咧开笑意的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