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嗅到,春天一丝丝的踪迹,就像扫帚掠过薄薄尘埃时留下的条条细纹。
或许是时候了。是时候搬一把躺椅搁在面山的阳台上,洗一洗发白的棉布靠垫,从橱子里取出相隔一冬的琉璃盏,向里注入几经熬煮的玫瑰花茶。粉艳的花瓣经水的浸泡变成素白,花苞舒展,摇动,舞蹈,旋转。缓缓升腾的热气融进枕边情思流淌的散文集里,墨色的血泪即刻被熏得更加醇厚动人。然后,一颗颗地洗净刚刚采下的草莓和圣女果,在精巧的转盘,丝毫不敢疏忽。它们是纯美的艺术品,通体晶莹。
时而有鸟鸣于春涧中,婉转悠扬,扯着我的思绪。是黄鹂小燕还是杜鹃鹧鸪?种种叫声融在一起,我竟分辨不出了。抬头一望,却只见满山浅浅深深的绿,填补了冬天干枯的空隙。那一圈缠绕在山颈的槐花树,刚好与视线齐平。白色的花像葡萄一样骨碌碌地缀着,槐花蕊里的精灵携着香气从窗隙钻进来。我的鼻子不经意间摸到这香气,摸到这似曾相识的记忆深处的温柔的感觉。我看见人们唠着嗑,背着竹篓上山去。邻家的人应该早已从山上钩下一篮了吧,不然,我的房间中为何会飘来粉蒸槐花的隐隐约约的香气?
有时候会想起拜访远方的朋友。不必整顿衣裳起敛容,也不必拾起怅惘的心情,更不必担忧疏远和分离,自然有春的气息涤荡于心。于是就这样闲散随意地下坡而行,久久,直至小屋和菜畦在视线中悠然而立。她正捧着刚刚炒出的香椿芽,在门前欣喜地迎接。虽是久违,却丝毫没有生疏之感,几句寒暄后便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她问我的学业和理想,我问她的生活和感情,两个人都没有太大变化,倒是这菜畦已不是记忆中的样子。她挽着我的手,带我看这菜畦如今的模样。曾经偷偷采几朵二月兰的地方,曾经在下雨时躲在里面斗蛐蛐的车棚,曾经绕满蔷薇的小小花圃,都随着时光的碎步模糊了原本的样子。临了,她指着一旁在草底暗涌的溪水,说,你未离开时还没有这水,后来有一年连绵了的一春天的雨,它便开始在这里潺潺的流了。
我笑笑,你若想说逝者如斯便不必了。东坡的“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你也是铭记于心的。
她摇摇头,永远铭记于心,却不曾真正领会。
然后她又拽住我,一字一顿地对我说,春天是失去才懂得珍惜的季节,所以,要享受。
恩。我在心里默默想着:在这春天里,许许多多我很久都未再去的地方,许许多多我未曾到过的地方,许许多多我所不知道的存在,许许多多我与春许下的承诺,我都要一一履行实现,循着春的足迹。
还有,在校园里那颗仿佛从诗中走出的垂丝海棠下遇见的那个人,是否有缘在绿肥红瘦前再次相遇?
我去庙里拈香,请求佛祖,让春的生命持续得更久更长。
隔壁慈爱的奶奶,前些天送给我一捧凤仙花。她说,小姑娘,春天,该染指甲了。我疑惑,可是凤仙花并不是这个时令开放啊?奶奶回答说,这是别人从温室里拿来送给我的,我这个岁数,指甲还上什么颜色呢,应该是你们年轻人。我点点头。于是现在我把冰箱里冷藏的红得刺眼的花瓣取出,撒上盐再一点点捣碎。然后将粉红的花浆轻轻敷于指甲盖上,用茼麻叶子包住,用线一圈圈缠好。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可以拥有古典而自然的指甲了。
可惜当晚,几点催花的雨从空中抖落。天亮后我焦急地跑到那颗垂丝海棠下,却只见砌下落英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一句话飘入我心:拥红堆雪,正是伤春时节。也无须责怪,因为天行有常,春日的醉人正源于她的短暂。只是,我不想再错过……
在垂丝海棠下久久伫立,踩着满地的春之积雪。
今年的暮春不能轻描淡写。我继续着这毫无结果地等待,直到最后、最后一瓣粉白的花零落在我灵魂的水中。
我回到家里坐在躺椅上。开始裂下一张锦帛,用针引丝线密密地缝,为爱人袷明年春天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