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她开始老了。意外的脑溢血，突如其来的眩晕，之后的不省人事……那一天是腊月二十六，都记在心里的日子。那一天，是女儿女婿每年例行的、送年礼的日子。她正在煮热腾腾的豆浆，等着孩子们来喝……没想到，就晕倒了。然后是救护车，之后她在医院里。本来，孩子们在去她家的路上。后来，都去了医院。那一年，孩子陪她在医院里，过年……
等她再次醒来，一切，都变了……除了自己的孩子，她开始对客人印象模糊。话说不清楚了，记忆出现了空白。她不再惦记丈夫是否吃饱了饭、穿暖了衣，不再惦记女儿的生意、孙子的学习，更不会管院子里的母鸡有没有生蛋，不会管那条黄狗有没有吵嚷客人……
她的世界刹那间，安静了。
她安静了，不会再对着抽烟的丈夫大喊大叫，不会再替他一天洗三次酒杯、收拾永远都扔不完的酒瓶。她终于闲下来了，就算桌子上堆满脏乱的碗筷，她也不会去看一眼。淤血压坏了她的脑神经，她唯一还关心的事情是，怎么才能吃饱。那根神经总让她感觉：无论吃多少，都是饿的……她甚至不知道，甚么时候该大小便。是啊，她老了，越来越，像个孩子。一个安静又不乖的孩子。她常常静静地坐着，眼神呆滞，没有表情。又很是奇怪，有时，她会突然告诉身边的人：“水，开了。”有时，她会摇摇晃晃地，走到电视机前，关上开关。她的体型臃肿起来，走路出现困难。因为，她总是感觉饿，总是要吃很多东西。亲人开始控制她的饭量，对此，她很不满意。有时，她会突然耍耍小脾气。对不喜欢吃的东西、不喜欢喝的水，会突然打翻它们。有人数落她的倔脾气，她只是傻傻的笑——她以前从不会的，傻笑。她不知道甚么时候大小便，常常弄脏了衣裤。没办法，她像个婴儿一样戴上了尿不湿。话说不清楚，总要重复很多遍。有时清醒着，她念叨着：“活着没用，不如死了……”有时糊涂着，她说身旁有很多小鬼，她害怕，睡不着……她对一切无能为力，常常，她需要别人喂饭。手脚都渐渐不听使唤。她拿着一根拐杖，一刻都不与它分离。现在，是孩子和丈夫来照顾她，就像她曾经那样，照顾过他们。只是，丈夫不像她那样有耐心，不像她那样，把他的全部，都装在心里。也是怪她，怪她曾经洗了所有的碗、所有的衣服，才让丈夫现在不把洗碗洗衣服，挂在心上。自从她老了，桌子上总是有没洗的碗，沙发上总是有没洗的衣服。自从她老了，地上堆满了酒瓶……
都是因为，她老了。
曾经，她外孙女还是她最小的孩子，那个放假后，总是待在她家的孩子。她想着那个瘦小的孩子不爱吃饭，她想着让赶集的老伴去买，那个孩子，爱吃的东西。曾经，她领着那个孩子，逛村里的小店。曾经，每当村里响起了叫卖声，她急着，拿着钱，或是豌豆，或是黄豆，给那个小女孩买，或是热腾腾的年糕，或是冰冰凉的凉粉，或是白白的豆腐，亦或是，亮晶晶的糖葫芦……曾经，她领着小女孩，去看村里的电影；曾经，她和小女孩，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说着故事，数着星星；曾经，她给了小女孩，一个绮丽的童年，一个，最美的梦。
那都是，曾经的曾经。
那是，她还没老的时候。
她也应该
有过
朱红色的嫁纱
绛紫色的珠花
也曾有
精巧的耳坠
旖旎的绣花
她的梦
也曾
美得像彩霞
她也曾 娇羞
像月牙
她有过那些曾经，又给过那么多曾经。而现在，她只能，守着无力的现在，空洞的，未来。
有一天，我们都会老去。又常常，会有离别。如果可以，不要带着遗憾老去，不要带着遗憾离别。
如果可以，让我们从容地，老去；离别时也可以，高歌，欢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