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了一个傻子的事儿之后,又想起甘石村里唯一一个疯子,可对他实在没什么印象了,因我三年前回去,就听说他已不在甘石,没人说的清他是几时不见了,也没人说的清他到底去了哪里。有人说他到一个城镇里去了,横穿马路时被车给撞死;有人说他到了别的村,因偷吃东西叫人给淹死在河里;又有人说他没死,亲眼在哪里撞见过他;……。反正是众说纷纭,到底真相怎样,大约是没人知道了。
关于他,我想不起太多,但我因他又联想起一个不知从哪里流浪而来的年轻女疯子。她并未在甘石停留太久,隐约记得只一日罢,但我偏偏对她有极深刻的印象。我想,大抵是见惯了本村那个疯子,已没了新意,如今突然来了一个外来户的女疯子,我还亲自同她见过面,对她的人生充满怜惜和疑惑,因而就极难忘却了。
那时节,春雨正下到浓处,恰是春情最易勃发的时候,听说村里流浪来一个女疯子,好多大老爷们都来了兴致,赶来看呢。但没看一会就都散去,因这女疯子竟穿一件好破烂的衣裳,把她胸前的那对被污垢涂了黑糊糊一层的奶子都鼓出来,不说大老爷们看着没好意思,便是妇人们看着也害臊,都扯着自家娃儿去了。大老爷们心里多数想必是想瞧多几眼的,但抹不开那脸面,心里还有一层顾忌,要是真瞧多几眼,哪怕是偷偷瞧了,回到家就要挨上一顿冷嘲热讽。村里的妇人骂起大老爷们来,可从不留脸面的,传出去就成了别人嘴里的笑话了,禁都禁不住,到头来不知多丢人。
这事儿我原本是不知道的,是买菜回来的阿妈同我讲了,说女疯子衣服都没穿,叫我不要去看,我嘴里好声应着,心里却琢磨着定要去看看,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女疯子呢,村里那疯子都看腻味了。因而我趁着阿妈挑起两桶衣物到屋背的老火车站打井水来洗的空,就跑出去看那女疯子了。出了门,转了几条巷子,便是一座好宽大的白石桥。我站在白石桥的一头,远远瞧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人蹲在石桥的中间,看不清面容,但我单从体型就认出是一个女人——太娇弱了,心里就明白,这想必就是那女疯子了罢。
然而她并未同我阿妈讲的那样——没穿衣服,也没露出一对奶子——后来我才从别人那里知道她原本是穿的好破烂以至露出一对奶子来。她身上披着一件挺干净的旧衣裳,沾满污垢的手正拿着一碗面吃的利索,比世上最会用筷子的人还利索。她是把筷子扔到一边去,径直把黑乎乎的手探进碗里面,捞起来就吃,一点也不怕烫。没一会,那白的碗面,清的汤水,都被染成灰色物质了,被她一扬头就多数带进肚子里去。我看了好恶心,又觉得不该恶心,反该伤心难过的,但看着她的动作,怎样也伤心难过不起来。那时我就在想,我的心肠坏掉了么?这个念头只闪过一下,因我这时瞧见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是一个外号叫烟脚的男子,光头,大约四十来岁的样子,他的真名我是不认得的,村里多数人我都只知道绰号,我想大家都差不多罢。烟脚为什么叫“烟脚”?这并不难说的清,因这个人喜欢捡别人吸剩下的烟来吸,所以别人就叫他烟脚,好形象。当然,他是否真的捡别人吸剩下的烟来吸,我如今是不敢确定的。烟脚这人长的贼眉鼠眼,举止又是好轻浮的样子,我极不喜欢他,好少同他说过话,就算见了面,也早早避开了去。
烟脚就站在那女疯子一旁,他身后还立着他那架好破烂的摩托车,没有塑料透明盖子的蓝色仪表,掉了大部分油漆的红色油箱,破烂的座包,袒露外面充满黑色油垢的发动机,没有货架和车灯,排气管也扭曲的不成样子。他每回开起来,都是“轰轰轰”的马达响,隔着几里远也听的见哩。要是近距离看见,还能见到从那排气管里排出来的又黑又浓又多的废气,一路走来一路乌烟瘴气,像《西游记》里头的妖怪驾黑风飘过一样。
我料想,那女疯子身上披的一件衣服和吃的那碗面都是他给的罢,因她周围除了烟脚就再没别的人。果真是这样,我听见我左手边上的一些人都这样说了。那地儿,是有个杀猪佬叫容富的每日上午都摆个猪肉档,那时侯杀猪的容易富,他就被人叫做容富了。论起宗脉,他同我还是亲戚,我要叫他一声大伯。眼下时辰还早,他还没收档,一时也没客人,他就同一些熟人喝茶说话,说的正是那女疯子同烟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