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石村,我自六年前到外地读书之后就好少回来了,只在年末学校放了假才回来一次,都呆不久的,只大约四五天罢了。我打小就在甘石长大,离开这样久,每年回来都有些变化,但我还是好熟稔的,到底多数还是面熟的人,只有时会听到一些人说起某某我以前还见过的人如今已过世了,心里就觉得好难过。好些人我前几年还见过的,极健康的样子,还同我和气的讲过话,真料不到说去就去了。
另外,甘石一年比一年冷清了,便是逢年过节,也好寂寞的。我每年回来,行在好熟悉好安静的巷子里,一想起以前热闹的情景来,就寂寥又伤感了。要是恰巧碰到以前的玩伴,明里都好亲近的样子,还好热情的搭起话来,可心里到底觉着陌生了,好不习惯他们那自来熟的模样,多数是冷淡应答,极尴尬。因而我有时宁愿不回来的,只心里还有两份牵挂,一份是对甘石,另一份是对祖母。
大约是在外呆久了,我对甘石的情感一年一年渐渐淡下去。我想,紧要的不是分别时间的长短,而是物是人非了,人虽瞧着面熟,到底有了隔膜,大不同以往。要不是乡音还在,闻着风气都觉着自己是过路人呢。我隐约记起一些人,是我幼年时很要好的几个朋友,很多年前连家都搬离去了,十多年都没回来过,兴许是回来过的,别人只当是过路人罢了。我常想,大抵我将来的孩儿便要与甘石完全脱离关系的。
讲起祖母,话就好多了。我自小就由祖母带着,一直到了八九岁,论起亲疏,她应算是我最亲近的了。可我总不喜她的性子,何止我不喜,我阿爸、大姑妈和大姑父都不喜的。前年回去,她老好多了,但性子仍同以往一样。
大姑妈和大姑父十多年前就搬到城镇里住了,离甘石三十多里路,往常都不回来,只过年过节或是办事儿才要来。他们在甘石还有一个好大的老房子,以前是祖母单独住着的,图个自在清静。但祖母年纪日渐大了,一则为了避嫌,不大合适住了;二则老人需叫人看顾着,因而祖母前几年就搬出来同叔父一家住又或是同大伯一家住。那房子就腾出来了,大姑父在前年寻人翻新了一遍,显得豪华许多,过年那段时日,他们从城镇回来探亲,就是住在里头。
我阿爸阿妈同一个小妹好几年前也都到外地了,在甘石还留有房子的,但一直空着没人打理,有好多灰尘,是没法再住人了,因而都好少回来。前年过年,记得是大年十二十三左右吧,年味还未散尽,单阿爸和我回来了,就同大姑妈和大姑父住在一起。论理,大家都该在一起吃饭的,但我阿爸在甘石有好多朋友,我大多都不认得的,他多数在外玩到好晚才回来。我有时会同他们一起吃饭,但多数是在叔父家里。因而,在相处的四五天里,大家都好少有机会聚一起吃个饭。
我之所以讲他们,是因为他们是对祖母最好的了。祖母在他们面前才把心事都讲了,像小孩子在外头受了气,跑到父母跟前来道尽委屈,寻求安慰。先前就讲过了,我们好少能在一起吃饭,但我记得还是有那么一次的,大约是刚过完元宵节的时候吧,祖母、大姑父、大姑妈、我阿爸同我聚在一起吃午饭。饭后,他们都坐在客厅里谈话,我在隔壁房里看了一会书,便预备午休了。他们谈的话,我多数不感兴趣。
我刚躺下,还好清醒,便听祖母讲,“我是预备不在老三那里住了,老三的婆娘真好恶毒,起初搬到他们那里还是好的,见着面会和声和气的喊阿妈,没过几天,就摆出一张臭脸来,骂便也罢,她还敢动手打人的。有这样的恶妇人,我住着也不自在,到不如再搬到老大那去。如今他家里只他一人在,他那样懒散,我还能帮他煮饭洗衣,其余仍然同以前一样自在的,不过多一张口罢了。”
“哎,阿妈,你的性子是什么事儿都要理的,到哪都叫人厌烦。我早同你讲过好多次了,这么大年纪的人,自个过得舒服就好,别的事儿就莫搁在心上了。你再这样,搬到大哥那里,迟早还不得搬出来么?”这是阿爸在说话,这话他都讲腻了,但祖母总不记在心上,又或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这回再讲起来,心里想必已不抱多大期望祖母能记住,因而语气显得有气无力,像例行公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