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走了三年了。
离开的时候是09年5月，我在准备高考，最后一面也没见上。算算看，我们共同活在这世间的十八个年头，总共也只见过三次：98年去四川过年，也是唯一一次在那里过年；03年去九寨沟，在成都停靠了三两天；08年他已经查出癌，来北京看病，在家里住了两个月。
关于他的记忆实在是少。甚至想起他，先想起来的不是一个会走路会讲话会吃饭会笑的活生生的人，而是家里每年清明前后摆在阳台上的那帧照片。照那张照片时他还没有得病，皮肤棕黑，一如既往的瘦但不像后来皮包骨头的样子。那张国字脸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仿佛妈妈的每一处五官都能在这张脸上找到源头——微微发白的浓且直的眉毛，眼睛好像要放出光，高而挺直的鼻梁，嘴角微微向下撇。双手背在后面，眼神严肃而坚定，几乎瞥一眼就能感觉到几十年部队摸爬滚打的气息。我一直很喜欢那张照片，觉得老人气宇轩昂气度非凡，像个归隐的将军，仿佛从照片里走出来就可以指点江山。可我知道他不是，他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军人，唱歌走调到抗美援朝时候天天唱的志愿军战歌也唱不准，一辈子节俭克己，没什么叱咤风云的故事。
想起他，像想起一部默片。我再也没见过那么沉默的老人，打电话过去还没寒暄两句就直接挂断，共处的日子也几乎没有对话，不仅是同我，同妈妈也是一样。那时候我也并没有想跟他多说什么，仿佛没有什么可说，也没有什么必须要说。我敬他，爱他，但同他并不亲。在一起的时间就是坐在那里吃饭，或者看球，或者边吃饭边看球。即便看球的时候，他也不出声，不拍大腿不激动，好像要将一切情绪控制在身体里不出来打扰别人。他唯一留在我记忆里的声音是十二岁那年，我们一起吃饭，老人特地在外面买了好些排骨回来，自己又无论如何不肯吃，一个劲儿用带着浓重川味的普通话说：又不是狗，吃啥子骨头!
他是那么硬的一个人，进进出出手术室从不吭一声，全身插着管子不能翻身不能动的时候也不吭一声，从不提自己的事，不提他曾经每顿都要喝的半斤白酒，不提他当初死活不肯跟着部队进京独独要守着的青城山脚，不提我素未谋面的姥姥不提现下的生活，不提战争的时候也不提太平的时候，只是偶尔哼两句走调的军歌。仿佛他一生走过的山路水路忧惧悲喜，都随着他一起归于尘土，只留下几段像笑话那样轻又像山石那样重的记忆。
这样也好。他在时沉默，离开时也便一样。沉默始终忠诚于他。那些没有声响的时刻，无数轻微的浮尘从大地升起，当是他来到我们身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