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似乎不太讨人喜欢。
他是个黑瘦的老头儿,个子虽高,背却驼得像座山一样,走起路来颤颤巍巍。他的脸皱得爬满沟壑,双手也粗糙得像能硌得人生疼的树皮。他的眼窝深陷,一双灰黑滞然的瞳仁使他显得木讷。他行动起来也是一样,端碗,开门,永远慢慢悠悠,看起来更像是气力不足所致。可当旁人想去扶他、帮助他时,他又固执地自己完成了手头的事儿。他常常戴着那顶军绿色的小帽,缩着一件旧大袄,蜷在沙发上,双眼木然地望着电视,不发一言,如一尊做工粗糙的木雕。也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他说起话来语音非常沙哑低沉,如同嗓子里卡了一把沙子,一般人根本听不清。一家人坐在一起扯家常的时候,还需要外婆来为他“翻译”。
由于外公的滞钝,外婆常常骂他。有时候只是像进了卧室没关门这样的小事,外婆也会扯起嗓子吼。他却连望也不望外婆一眼。而外婆也只好一笑了之。万一骂得把他惹急了,他就不服气地沉默一阵,然后索性赌气走开。爱念叨的外婆这时就会跑来跟一边的我和母亲抱怨,说他蠢得什么似的。表姐也不喜欢外公。她常跟我说她最怕听我外公讲话,一讲起来那含沙量巨大的嗓音就把她绕得云里雾里。外公还有一个缺点使我也不能容忍,那就是他老是喜欢抽烟。他竟然自备了一个小纸袋,里面装满烟草,只要取出一点儿,用一张方形纸片一卷,再摸出打火机点燃末端,他就能怡然自得地抽起廉价的自制香烟。那气味往往会呛得我直咳嗽。所以每当我看到那灰白色的烟圈袅袅浮起在房中时,我就慌忙躲到外面去“避难”。
如果是对于小孩,他也有慈祥的时候。有时邻居们带着小孩来了家中,他的两眼就会笑得咪成两条缝,一边缓缓伸出那双“树皮”手去逗弄;可是小孩见了这么一个又黑又迟钝又满身烟味的老头,大多是怕得躲在父母身后。也有些调皮胆大的家伙觉得有趣,围着他跑,取笑他动作跟不上;他也不生气,只是乐呵呵地傻笑。
直到有一天傍晚,在一次和外婆偶然的谈话中,我彻底改变了对外公的看法。她告诉我,外公曾经去过越南,参加了抗美援越战争。外公去了九年,那时候母亲还没出世。她说这些话时显得异常沉静,仿佛仅仅是在唠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
我却非常惊讶,回头看看外公,他依旧那样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神色木然。绛色的暮光从窗外漏进来,飘落在他旧大袄的褶皱里,静穆而美丽。
在他那苍老而衰微的躯体里,曾燃烧过怎样如火焰般炽烈眩目的激情?在他那被岁月一点点销蚀的记忆里,是否仍有些纷飞的炮火、胜利的欢呼、战友的面容,未曾褪色,清晰如昨?可是,那些往事,似乎早已如彩蝶般随风飞散,然后静静地落在时光的尘埃里,逐渐湮灭。而此时的外公,也终究无法再将它们一一唤回、一一说出,只是木然地望着前方,如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后来,外婆从柜中翻出了外公当年在军队得到的勋章。我注意到她脸上仿佛掠过一丝极不易察觉的自豪。那是一枚银白色的金属圆章,边沿有一圈波浪纹样,其间已经覆了一层浅浅的灰。看样子是有些时日了。那上面印着我看不懂的图案和一行越南文字母,还写着年份∶1965。
青春本是一场何等美好而盛大的筵席啊!而外公,却把它献给了祖国——献给了那样神圣的事业。
我心中忽然涌出一阵感动。细细端详,那枚勋章,虽然很旧,却依然闪烁出一种耀眼的光辉,照亮了岁月深处的每一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