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并不是不能说话,只是他说的话,没几个人能听懂。他住在土砖砌成的小房子里,耕种着两亩薄田,偶尔帮别人运送泥土沙石贴补家用。他的家,就是一间小土房,和房子里的一个疯老婆。很少人知道那疯女人是谁,从哪里来的,也很少有人去问,也许大家都觉得这两个人还算般配。哑巴其实也有点疯,每年总要把房子附近的电话线给剪断几次,他说电话很吵,吵得他头疼。大家都知道他有点疯,拿他也没什么办法。
他的土房子就在路的拐角处,突兀地立在村口,就像一个哨兵。不论出村进村,必定得经过土屋门口。他没什么近邻,最近的邻居是镇里中学的王老师,住在离他的土屋一里远的地方,姑且算个邻居吧。并不是人们疏远他,或是他疏远别人,只是因为小村子看起来就像个蒸馒头的笼屉,到处都是馒头似的小土山,村民们都要在各自的小土山附近种田、种树、种茶,因此大家都住得很稀疏。每天王老师去镇里上课,总会见到哑巴或是他的老婆。哑巴一般都会很友好地对王老师招招手,打个吃饭的手势寒暄一下,或是说一些含糊的语言,有的时候哑巴也会沉着个脸,也许是遇到了烦恼的事情。王老师每次也都点点头。有好几次王老师见到那个疯女人光着屁股在路上傻笑,或是蹲在地上看蚂蚁。
王老师是见过一点世面的人,但这也成了他痛苦的源头。知道人间有诸般的繁华,自己却还要在这凄凉贫瘠之地苦苦谋生。王老师很迷茫,困惑,有点懊恼和自卑。他不和他的同事一样赌博抽烟,醉生梦死,他是个很认真的人,不管是生活,还是工作。他渴望有朝一日能离开这出门就是土山的乡村,在城市里体面、优雅地生活。在王老师眼里,人活着,必须要有价值,他不愿意用钱来衡量人生的价值,却又不知道用什么来衡量。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王老师,有时会让他很生气。特别当他看到疯女人光着屁股在路上走的时候,人生的大疑问就会立刻悬在他的头上。“要是哪一天我也落到哑巴一样的境地,我想我还是死了吧?像这样活着有什么用呢?”王老师经常这样假设,自言自语。其实,让王老师生气的还有一件事情,就是哑巴有一个疯老婆,而王老师却还没谈过恋爱。“哼,活成这样,还打算生孩子,这不是在制造悲惨的命运么,要是哑巴真生了儿女,那些小娃娃该有怎样的童年哟……真造孽么。”
王老师家里种了几畦花生,养了一些花草,屋子后头还栽了几棵桔树。每年春耕农忙时节,哑巴都会到他家里去借锄头、柴刀,或是别的什么东西,而且不管是什么时间。在王老师写教案备课的时候,煮饭吃饭的时候,剥花生小酌的时候,甚至在王老师洗澡如厕的时候,哑巴都老不客气的来敲门,说着含糊不清的话语,打着手势,然后把王老师的锄头、柴刀、柴火什么的拿走了。一开始王老师还真有点受不了,不过哑巴一般很快就把拿走的东西还了回来,有时候还送点花生作为感谢。时间久了,王老师也习惯了,有时候也跟哑巴开开玩笑,在哑巴打手势说话的时候表示什么都没听懂,急得哑巴直跺脚。
渐渐地,王老师发现哑巴其实很忙,忙着种地,忙着打杂弄些小钱,忙着去找自己乱跑的疯老婆。“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呢?”王老师偶尔也会猜想哑巴闲暇时有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他更像是一只为了生存而奔忙的野兽不是么?”上班的时候见到哑巴扛着锄头下地,王老师看着那略显佝偻的身影,禁不住这么想:“他会一直这样直到老死么?大概是的。”下班回家的时候王老师又见到了哑巴,正推着一辆装满了泥土的手推车向他走来。哑巴用满是泥土的手向王老师打了个招呼,微笑着露出了几颗小白牙,汗水在落日余晖中闪着金光。王老师朝他点了点头。“虽然拼命地干活,却不能改变什么……”王老师略微想了想,骑着单车走了。
晚上电话不通,网络也不通,王老师没办法上网去查找资料。“一定又是哑巴干的,真让人头疼。”网络是王老师和繁华世界的唯一联系,每当断网的时候,王老师都很烦躁。他无聊地看着自己的手掌,白皙干瘦,带着些时间的刻痕,手掌上清晰可见网状细小的血管,这些血管里曾经流动着满是希望和憧憬的血液,不过如今都沉默着。王老师已经意识到自己不再年轻,也不再那么有追求了。窗外雷声渐起,一场暴雨即将来临。在一整夜的电闪雷鸣中,王老师做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梦,关于久远的爱情,和遥远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