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知道她的年龄,从我记事起,她就一直这么老,我也不知道她对此是感到快乐还是悲伤,这么多年,她竟然都没老,或者,多年前,她竟然已经这么老。
也可能她从不在意这些,让她高兴或悲伤的事多的是。
我从会说话的时候就叫她奶奶了,我甚至都怀疑,她之所以一直这么老,都是因为我一直叫她奶奶的缘故。她像所有的老人一样,长得又慈祥又善良。是她教会我不要以貌取人的,可是我学得有点慢。
她待自家人的人绝对善良,小时候,爸爸妈妈和叔叔们都做点小生意,早出晚归的,剩下的三家孩子和三家的猪没人管,这自然就落在了她的肩上,我不知道那些日子她是怎么熬过去的,不知怎的,有关那些年的记忆就只剩下一个镜头,她背着一个,抱着一个,拉着一个的,匆匆忙忙地去喂三家的猪。可能是这个镜头太过深刻,相比之下,其它的未免都有些轻描淡写,有些无足轻重。我又不怎么健忘。
她对自家人的偏袒,我有时都看不下去,在她眼里,只要是和邻里发生矛盾,我们是不可能有什么不对的,我原以为她是非不分,可当我们自己发生争执的时候,她却又分的那么公道。
她对我,又尤其的好,我这一代,是很多孩子开始能够被娇气的年代,但我不能够,我们家有三个孩子,又住在农村,没受什么穷气已经算是万幸了,这我都知道,可是每当看到有的孩子在父母怀里撒娇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的感慨自己不够幸运的身世。虽然现在越来觉得,简直没有什么是比这件更幸运的事了,尤其看着那些被惯坏的孩子一天一天地不成器着。
唯一一个让我也曾体味一下溺爱的滋味的是她,她有三个孙子,三个孙女,三个外孙,我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小的,可就是在这么多注定被忽略的的条件下,我依然成为了她最宠爱的孩子,这让我不得不觉的,我小时候真够聪明可爱的。我父母都是很严肃的人,可我却能够常常对家里人没大没小的,估计是被她惯的。
但对外人,她自私,刻薄。我一直不愿承认,她对我那么得好。她常常跟我说起,哪家哪家不好,慢慢地,一条街都被她说遍了。但我从来不当真,当真的话,这个世界岂不是没办法呆了,我还要在这个世界上好好活着,我又不愿意和坏人套近乎。
她常常跟我讲很多坏人坏事,她让我看到的世界总和老师那里听来的不一样,但我听老师的,老师讲的总是更好听。上大学那会,她比我还要紧张, 因为我要到很远的地方上学,她的眼里,那儿全是坏人,而我又那么白痴,那么经不起别人坏。我的学校在海边,上学之前,她不断地嘱托我,将来不要到海边去,坏人会把你推进海里的。坏人可真够坏的。第一个寒假回家,她老早就在我家门前等我,她那么急着见我,可就在我故意把一路上的行程形容的惊心动魄之后,她立马对我说,暑假不要回来了。她觉的一路上有太多遇到危险的可能。为了安全,她不能够太自私了,仅仅因为她的想念,要我冒那么大的危险。
她总是愿意我将来去当官,说是将来好办事,好把亲戚都安排个好差事,她不懂这叫腐败,或者,她觉的腐败是官的本分。还总设想,一群人围着她,眼红着她,巴结着她的场面。她觉的这才是幸福。
前几年,她常常提到她的腿疼,她还是更老了。后来有一次回家,我问起她的腿,我知道她总愿意我提的。以前,她似乎总是急于表现她的腿疼,让我不禁怀疑那疼的真实性,可这次,她却告诉我好多了,这让我很意外,她一直那么愿意我心疼。又随口提到一个门前的老太太,说她最近也老腿疼,说着说着不禁乐了起来,又连忙解释,谁让她以前在我面前炫耀她麻利的。据此,我推断,她的腿肯定是在那老太腿疼之后好的,并且不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完完全全是心理作用。
她信基督教,人在太不幸的时候,总是容易信命,因为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的原因。她的一生很不走运,嫁给爷爷之前,面都没见过,更不要说了解,爷爷是个好吃懒做的人,在农忙的时候,整天整天的睡觉,不高兴了,还对她拳打脚踢的。她有5个孩子,全靠她一个人拉扯大。这些我都没见过,但奶奶从小就对我说,说了一二十年,那些东西对我来说,早已同记忆一般深刻了。有一段时间,法轮功及其猖狂,搞的人心惶惶的,我看她每天神神叨叨的,害怕她也信了法轮功,就劝她不要信,她说什么也不肯,当时我很生气,只想起她以前总是对我言听计从的,不知道我企图要剥夺的是一个人的信仰。后来有一天,她突然自己就不信了,原因在我看来有些荒谬可笑,说是总忍不住骂人,主不让骂人。没想到她还是一个如此虔诚的基督徒,宁愿放弃信仰,也不愿意选择背离,但也可以理解为她极不虔诚,她对主毫不信任,宁愿自己骂骂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