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记得多年前那个驶往拉萨的夜晚,火车在虚空的黑暗里缓缓的向前,卧铺里的鼾声四起,暖壶的内胆中沸腾着水雾,一杯热水倒出的时候,我的眼镜片在瞬间便因冷热的斗争而失去了光泽。
车厢一侧,靠窗边的男人突然惊醒。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从牙缝里挤出一点点唾液,用舌头舔着,一会儿,他缓缓起身,向外面的夜晚望了望,又把头回过来,眼神慢慢移动到我的方向。最终,在我手上冒着热水气的暖壶上停下。
他想喝点儿水。
虽然是凌晨四点多,但是车厢前面的开水供应处早就挤满了打水的人。而那时的国人,好像对排队这一理所应当的事情蛮不在乎,还不时发生一些口角之事。至于我手中装着满满热水的暖壶,是父亲在几小时前好不容易才排到的,男人盯着我看了半天,嘴角不时抖动着,欲言又止的样子清楚的挂在脸上。
我自然明白他心里的想法,当然,分享一杯热水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此时的火车距目的地起码还有将近4个小时的车程,而过一会儿早起的父亲必然需要洗漱,高原的清晨冷的像是要夺走所有生命一般,热水,在此时此刻,是必不可少的。
不知怎的,只那一瞬,我孩童的心里便排满大大小小不可借出热水的异样的理由,哪怕是一小杯,哪怕是一小滴,我都近乎原欲一样的吝啬着。原本在刚才要提出暖壶的手瞬间放了回去,忸怩着的脚慢慢抬起,朝着立桌下的暖壶狠狠地推了一脚,把那个破旧并沾有黑泥的浅绿色暖壶猛地踢到角落里。
之后,我低下头,不再去看那眼神。只是感到车窗边那份灼热慢慢地冰冷起来,有一份叹息从车窗钻出去,消失在高原长久定格的黑暗里。
一夜未眠。
八月的西藏日出的很晚,大约七点半,阳光才从车窗的不锈钢封边上反射进车厢,照到我昏昏沉沉的脸上,由于熬夜和一直没有睡着的原因,我的上下眼皮不停的厮打着。过了一会儿,我揉了揉脸,只一下就抬起了几小时前那个冷漠的脑袋,也只一下,就正视了几小时前,那个不敢正视的角落。
男人的旧铜色皮箱仍然放在窗边,只是他不知去了哪里。立桌上,男人的蓝色塑料杯被阳光穿透,里面堆叠起的厚厚的灰尘被照的清晰可见。
父亲仍然睡着,但很明显,立桌上冒着热气的茶水提示我他起来过,而那暖壶也移了位置,放到了床铺的下方。此时的我嘴巴干燥无比,只想喝些水来解渴,可不知为何,当我看着那茶水的热气慢慢飘向车厢顶部的时候,厌恶感由衷而生,打消了这份念头。
直到下车,我都没有再在车窗边看到昨晚的那个男人,也不知他是否喝上了一口水,而那杯热气腾腾的茶水也同昨晚男人的眼神一样被慢慢放凉,最后倒在了车轨下的碎石路上,被西藏大大的太阳蒸发的一点都不剩。
多年后的今天,在看到了那么多的冷漠和援助之后,我才突然明白生命的原罪是何种的不可理喻和无法原谅,小到扶起滑倒的老人,大到救助一个濒危的生命,我们的自私心都会在这种时刻无声无息却猛然地爆发出来,只在一瞬间,就造就一个恶魔。
现在的我,很想看看,多年前的夜晚,那个坐在驶往拉萨火车上的小男孩,在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是怎样的表情和神态,那是怎样的冷漠和可惧。
我们的成长里或许有太多的自私,太多的不可理喻,太多的一时头昏,但请别把一切归咎到一时的糊涂,要相信,在别人需要帮助之时,你完全可以拿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希望我们的手充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