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东西是与时间一样不断流逝的,人无法刻意留住所以才有了遗憾。然而,这个世界却又是变化多端的,像天上的云形状各异。纵然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人也只能默默接受罢了。
那儿是两座山夹着一条河的地方,河左边的土地上有靠着山崖的一个大的洞;洞虽不深,但里面有很多石头可以坐,一个小小的黄泥糊成的小灶陈于洞口处。洞下面的土地其实是一个老汉在种的,无论春夏秋冬,我们兄弟几个只要一去那儿就准见到他。土地比河较高,所以还是处于缺水状态,上面常年种着些李子树,中间有时还套种些芝麻、黄豆之类耐旱的作物。老汉大约六十多岁,个子不高,走起路来慢吞吞的,背有点儿驼。他每次上坡的时候总不忘带一瓶黄酒外加一根吊着黑色烟包的小烟袋,回来的时候老是醉醺醺的。事实上,他就住在我家附近,和我也算是爷孙关系吧。这人绝对是属于“倔老头”一类的人,不过无论怎样我还是很喜欢他的。
他种地的确是个好手,一个人种的土地有七八亩;一年四季,冷热寒暑,他没有一天闲着。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闲不下来,但我确定这么多土地他已经这样种了几十年了,的确很不容易。不知怎么,他给我的印象一直很深刻,至少我记得那次他弄了些怪味肉和他的小孙子一起吃还叫了我,给我倒了一大杯黄酒。那时候我还小,竟学着他一饮而尽,结果弄得酩酊大醉,仿佛一不小心栽进了酒坑里,搞得全身酒气。回来的时候被家里的大人狠狠训了一顿,不过我却没有出卖老汉的好意。农村人一般都不怎么大度,几乎是逢利必争的,而他对小孩子却很喜欢,尤其是那时的我。不过他和他的几个子女之间常常水火不容,有几次还公然“刀兵相见”。我早说过他是一个倔老头儿,所以会常常有点儿“自以为是”。
后来我发现,在他的老伴儿被远方的儿子接走后,他竟然养成了一个不好的习惯。每天天不亮,他就独自怀揣一大瓶老黄酒扛着农具出发去八九里开外的山后的那片土地,直到晚上才回来自己做一顿饭填饱肚子,有时甚至连晚饭也不吃就直接睡去了。从那时候起,他似乎与除少数旁人(如我)偶尔搭讪几句之外就几乎是独来独往的。我始终都不知道这个年过六旬的老汉怎么会忽然间性情大变,生活怎么会如此混乱,整个人又为何一下子变得这般狼藉。这一切真是糟糕透了。
有一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了,他的小孙子不见他回来就哭着告诉邻里。他的一个儿子碰巧回了家,就带着我、我舅还有老汉的一个外孙女一起到山后找他。半路上小女孩不小心掉到两米高的路下(山路很窄,又是晚上,摔下的路段其实以前就塌了,上面被草盖着),摔得够呛。那晚太黑了,要是没个手电筒任谁也找不着路,山后更是千沟万壑、刺树横生,我的手还被刮破了呢。沿途不停地叫喊,可就是没有回应;到地里、洞里找,也不见其踪影。最后我们终于在一处深草丛里找到了一柄锄具,再一找,竟发现老汉侧身倒在一窝刺树里,一动不动。大家赶紧把他扶上来,发现他已经浑身酒气烂醉如泥了,只好让他的儿子背他回去。第二天早上周围人才看到他满脸的伤,问候他,他倒张嘴笑了,显得很不以为然。
时间如流水,转眼间一两年就过去了,岁月只留给人沧桑的回忆。昔日两家大院无不是门庭若市、热闹非凡,纵是偶尔的吵吵闹闹,大家过的也是有滋有味儿的。而如今,不知多少先辈早已不在了,较大的院落却只是人烟寥寥好不冷清。记得老汉垂死之际,嘴被涌上来的腹水塞得满满的,他痛苦地不能说一句话,肚子挺得圆圆大大的,像个待产的孕妇。其实他以前是没有大着肚子的,只是因为一个不幸的早上,他刚烧开一锅水,正要从炉子上提水锅下来,却没想到锅耳突然断掉了,就这样一锅开水迎面泼来。起初只是一身烧伤引起的燎泡,后来检查才发现他已经肝癌晚期了。可是他知道自己的情况后并不惊讶,还时常在和别人搭讪的时候总拿自己的大肚子说事儿。也许他这样的一个人应该会把什么东西都看得很淡,包括生死,虽然他只是一个农民——一个种了几十年土地的勤劳朴实的老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