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那一天是我出嫁的日子。也是她死去的日子。
她是我的九姑，她只比我大5岁，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府上的长辈或是丫头麽麽都管她叫“九姑娘”。
她每天晚上都会唱一出戏，但每月逢2、6、8的日子，她经久不变的却是那出《霸王别姬》，虞姬和项羽，英雄和美人，传唱千古，矢志不渝的爱情故事。她的嗓音很好，一点儿都不逊于大戏班的小艳芳。
听说，九姑之所以被锁在后院的偏房里，是因为一个男人。
九姑16岁的时候，喜欢上了管家刘叔的侄子恒生，恒生是省城的大学生，他只是放暑假或者是寒假的时候来我们家里帮着打杂，挣点生活费，可是没想，他竟跟我们李家的九姑娘日久生情。
那天，恒生要开学了，九姑终于把自己谋划了很久的那个主意跟恒生说了，她说她要跟恒生走，她要跟他私奔，她死也不会嫁给参谋长。
然后他们就偷偷地溜走了。
但是不到几个时辰，九姑就被大伯给抓回来了，他把九姑关在后院的偏房里，说九姑疯了。
阿麽心疼这个小女儿，四姑五姑六姑也都心疼这个最小的妹妹，他们都去后院劝九姑嫁给那个参谋长，可是九姑嘴里不变的就是两个字——“恒生”。
李家有个规矩，起床起得再晚，早上也都得去阿麽那里请安，九姑疯了以后，每天都是我代替九姑跟阿麽请安。
他们说，我长得跟九姑很像，可以说得上是一模一样。
所以，我请安的时候，管阿麽叫做“阿娘”。
有时候，我也去后院的偏房里看九姑，九姑打扮的很漂亮，穿的也很洋气，但就是不怎么说话，一说话恒生就是她唯一的话题。
她的世界里就只剩下恒生了。
转眼间，我也16岁了，和当初九姑变疯的那个年纪一样，只是我还没有遇见像九姑那样喜欢的男人。
可是爹说了，他要给我找户好人家，把我嫁了。
过了年的正月初六，家里热闹的翻了天，有十几个军官来到阿麽的房里，说是恒生要娶九姑过门。
但是恒生没有来，他是派他手下的陈副官来提亲的。
于是，阿麽把我叫了过去。
阿麽说：“这就是我家的九姑娘，至今还没有出阁，已经十六岁了，正好到了姑娘出嫁最好的年纪，她一直是我的心肝宝贝，说实话，要不是将军娶，我真的不舍得嫁，”
陈副官疑惑的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他手里还拿着九姑的照片，九姑穿着旧时的旗袍，芙蓉如面柳如眉，眼若秋波，腰若柳细，跟现在的我完全就是一个样。
“你是九姑娘么？”陈副官问。
我怎么能是九姑娘呢？九姑都21岁了，而我才刚刚16岁。
“阿麽，我有些话想跟陈副官说。”阿麽见势便出去了。
“陈副官，我不是九姑娘，九姑娘现在在后院的偏房里，她已经疯了，阿麽得了失心疯，她一直把我当做是她的九姑娘，还请你不要见怪，我现在带你去见九姑。”
九姑还是以前整洁的样子，他听见陈副官提起恒生的名字，好像病好了似的，一点都没有平常的那副痴痴呆呆的模样。
“九姑娘，你还愿意嫁给恒生么？”陈副官问她。
“恒生？家里同意他愿意娶我了么？”她的情绪开始有些激动。我知道，九姑等的太久了，这五年，这六十个月，这一千八百多天，她等的太久了，以至于她在激动过后嚎啕大哭起来。
她想把她这么久的委屈这么久的苦都哭出来。
她只是一直哭，哭到晚上她又在照常的初六唱了那出《霸王别姬》。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且听军情报如何……”
九姑换上了戏服，字字句句，清晰动听，似乎她此刻就是虞姬，那个美丽的虞姬，那个马上就要死去的虞姬，那个不得不跟项羽分离的虞姬。
我早已潸然泪下，十六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因为看戏而掉下眼泪。
愿恒生和九姑有情人终成眷属。
可是事情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发展。
第二天在大厅里，除了阿麽，族里的伯伯叔叔，哥哥弟弟，姐姐嫂子都来了。
三叔说：“把老九嫁过去也好，反正是刘恒生自己要娶的，他要是真喜欢九姑娘，他就不会在乎九姑娘现在有没有病。”
但大伯说：“可刘恒生现在是将军呐，把九姑娘嫁过去，把一个疯子嫁过去，不是存心的要跟将军过不去吗？将军能娶一个疯子做夫人吗？再说九姑娘是我给打疯的，到时候将军怪罪下来，咱们这一大家子都别想活！！”
这几句说完，厅里顿时议论了起来。
然后，大家又都照着大伯的意思。坚决不同意把九姑娘嫁给刘恒生。
最后，大家又一直商量着说，把大小姐秀真嫁给刘恒生，因为秀真长得最像九姑娘，要是将军怪罪下来，就说九姑娘得病死了。
大小姐秀真就是我。可怜的九姑娘。可怜的秀真，可怜的我。
可是我不想嫁给刘恒生，我虽然长得像九姑娘，但是我毕竟不是九姑娘，九姑娘喜欢恒生，可我并不喜欢，我喜欢陈副官，就是那天代将军来提亲的陈副官。
我觉得他跟别的男人不一样，我想，如果，那天九姑不唱那出《霸王别姬》，也许，我就嫁给恒生了。但是，就是那出戏以后，我意乱情迷了。
那天他看的那样的出神，看的那样的投入，我能感觉到他爱上虞姬了，不，是九姑，是九姑娘，他爱上九姑娘了。
可是我不能在大厅里公然反抗，我了解大伯，他是那种死要面子的人，再说我爹娘都在场，我不能让族里的叔叔大伯笑话我父亲，教女无方。
陈副官又来了，他是来送彩礼的，可是他再也见不到九姑娘了。
大伯对陈副官说：“九姑娘病死了，你看能不能把秀真娶回去，她长得跟九姑娘很像。”
他又一次打量了我，点了点头。“那就把她嫁过去吧，等过了洞房花烛夜以后，你再说你是秀真。”他看着我说。
“大老爷，我想跟秀真小姐说说将军的一些事，你看你能不能……”大伯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秀真，不可失了家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该明白吧。”他走之前还不忘叮嘱我，我点了头算作答应。
“大小姐，九姑娘当真死了么？”他的眼神中透过一丝心痛。
我点了点头，我的眼神中也透过一丝心痛。
“陈副官，我不想，不想嫁给将军。”我说了心里话。
“你能不能跟将军说，就说九姑娘已经死了，看他能不能退了这门亲事？”他听完没有答复我。
“跟你说实话，我有喜欢的人了，正月初六那天我陪他一起看的九姑娘的戏。”我一字一句的说道。
这样明目大胆的告白，让我的心跳加速，脸颊发烫。
“那我可以告诉小姐，那个跟你看戏的人只喜欢九姑娘，你还是死了心，嫁给将军，这样对谁都好。”他轻轻的说道，可是每字每句却重重的压在了我的心里。
“我可以告诉小姐，将军睡前喜欢喝一杯酒，每天如此，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武场练武，他不喜欢甜食，不喜欢热茶，不喜欢花草动物，不管天多冷，他也不喜欢穿棉衣。”他自顾自的说，他没看见我的眼泪都已经把裙子的下摆染湿了。
他真无情，我真恨他。
我要是将军夫人，我一定会把折磨的体无完肤，苦苦求饶。
你看，女人的心才是最狠的。孔夫子说的好，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光是女人就很难对付了，更何况，我是两者兼备。
出嫁那天，红色渲染了整个院子，墙上挂满了红绸布，我倒是要看看刘恒生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可以配得上让九姑娘为他那样？
洞房花烛，芙蓉帐暖，春意浓浓，我披着红盖头坐在床上，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房间开门的声音，然后一个人走过来，掀起了我盖头。
他比我想象中的要高，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看着他一点都不像个武将，哦，不对，五年以前，他跟九姑好的那会儿，他还是省城的大学生呢。
在他的身上，我根本就找不到一点将军的影子。
“你不是阿九。”他满口酒气的对我说。
“你是谁？”他继续逼问我，让我一点呼吸的时间也没有。
“我……我……我是九姑娘的侄女，我叫秀真。”我有些紧张，所以有些语无伦次。
“你说你叫秀真，那阿九呢？阿九呢？！”他摇着我的肩问，我觉得我肩头的骨头都要碎了。
“九姑死了，九姑死了。”我哭着说。
九姑娘，九姑娘，你们这些臭男人的眼中就只有九姑娘么？
他听我说完，扶着床坐在地上，痛哭流涕。
“阿九，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害的你，阿九……”然后他像疯了似的冲出了房门。
新婚之夜就这样被九姑搅黄了。
过了一会儿，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振醒了。
“大小姐，九姑娘她，九姑娘她真的死了。”我一开门，门外的陪嫁丫头小菊着急的对我说。
我笑了笑，咬牙切齿地说了声：“死得好。”
九姑，今天是我的吉日，却是你的忌日。
我今生代你嫁给了你最爱的而我却不爱的男人。
而我爱的男人却是那样坚定地爱着你。
后来我听说，陈副官为你守了十年的坟。
而恒生，那个你曾经爱的死去活来的男人，现在对我是言听计从，说一不二，但是他每天晚上抱着我的时候，总是叫我“阿九”。
每当这时，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我的耳边总是回响起你唱的那出《霸王别姬》。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