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日早醒,恍惚中发觉竟是个周六,无课,又不想缠绵被窝,便抵着寒冷挣扎起身,洗漱完毕,百无聊赖的正思索着要干点什么,无意中瞥见撒于落地窗前的一片阳光,纯洁透彻得足以引起我所有的好奇心,于是搬来凳子,坐下,一面享受这天赐的温暖,一面玩赏这银亮的精灵。
伸出双手,我试图抓住一簇冬日暖阳,诧异中发现,除了投射于手心的一片光影,我什么也握不住。心头顿时涌起一丝失望,然顷刻又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时光瞬间逆转,我凝视这片光亮的黑影,任凭情绪拽着时空一路倒退,回到那个短暂美好的冬日。
二
我的外婆,年近六旬,那天穿了一件洗白了的花棉袄,一条旧时农家妇人常穿的黑棉裤,脚上套着一双暗淡的紫灰色塑料拖鞋,左肩挑着一副沉沉的扁担。她弯着腰,摇摇摆摆的,伴着有规律的呼吸,踏着沉稳而有节奏的步伐走在秋叶落了满地的田埂石子路上。扁担前面那头是一桶肥料,后面那头是一个簸箕,里面坐着的是一个近六岁的小鬼头,那便是我,无忧无虑,只知道到了地里后,外婆会打一桶池塘里的水,摘一把冬日的菜花,便足够我一上午的消遣。心情顺畅时,我会不哭不闹的坐在石头上玩水,看着外婆锄地,拔草,施肥,直到日近中午,外婆再把我挑回去吃午饭。小时候的想法就是如此简单,以为就这样日复一日便可以是永恒。当然,觉悟到这些并把它们化成文字已是长大后的事了。那时的我,尚年幼,除了自己的快乐,对别的事从不关心太多。
重新回到那条一路延伸的小道上,正是跟此时此刻一样的钟点——日出后的几个小时。温柔中带着点热烈气息的太阳正在外婆前方照耀,刺眼的光线肆意地打在外婆黝黑干瘪的皮肤上,我仿佛可以看到外婆眯着眼,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的模样。当然这只是想像,我唯一能看到的只是外婆被阳光打亮了的侧脸。外婆瘦小的身影投射在我坐着的簸箕上,颠簸摇晃着,却恰好为我遮住前方的光束,让我看清那是一方怎样的侧脸——岁月的蛆虫似乎早已完成了它们的活计,你可以想象它们日日夜夜地在我外婆那张原本圆润光滑的脸庞底下蠕动,钻进每根骨头的深处,贪婪地吮吸着外婆的每一滴体液,啃食每一寸肌肉,直至掏空所有得只留下一张薄如蝉翼的表皮紧紧地贴在那副嶙峋瘦骨上放肯善罢甘休。
我带着天真的目光久久凝视,只觉无比神奇,伸手欲抚摸,想体验一下那皮肤的触感,无奈小手太短,除了一堆光影,我什么也够不着。于是我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那片影,开始拼命地在脑海中搜索爸爸妈妈的形象——空白刺眼的布景中,出现的是一高一矮的两个黑影,他们弯着腰递给我崭新的衣服,还有我最爱吃的胡萝卜,再摸摸我的脸。我伸手想抓住那双厚实温暖的掌,抬头欲看清他们的模样,却发现他们早已飘远,留下我孤零零的身影在一片灰暗中茫然怅失。从那一刻起,我开始听到细碎的耳语。大的嘴巴,小的嘴巴,他们的音量在我耳边无限扩大。
“超生的,女孩” !
“父母在省城工作”!
“她没有爸妈”!
“不要跟她玩!”……
从那天起,我便是外婆的女儿。早上外婆会叫我起床,为我穿好衣服,给我做简单美味的早餐,接着,我们会一起到田里去。外婆会花上一个整个上午摆弄她的农作物。我实在闲不住便会变着法子捣乱。偷这棵菜,踩那块地,爬这棵树,扑那只蝶,像只野猴子一样上窜下跳,常常弄得整个菜地鸡飞狗叫。如果这些都不足以引起外婆的注意,我有更绝的招——索性往泥水里一坐,哭喊着要回去。当然,这种情况极少,外婆会在我还没走到这一步前就捡起地上的干树枝追着我满地里打,边跑边要挟我说以后再也不带我出来。而我呢,奸计得呈,只会越闹越大,还不时顶撞外婆,气得她直发抖,直到她丢下树枝回去继续干农活,不再理我。看到外婆的气愤的背影,我总是焦恐地伸手想抓住她的手,却无意识地让伸出的手停留在半空中,生怕我抓住后外婆会生气地甩开,从此我便再也握不到她的手。于是,我学会了收敛,静静地走回那桶水旁边,自娱自乐,悄悄地酝酿下一轮的闹剧……村里的人们只知道叫我外婆的女儿,却不知道外婆是我那时唯一的玩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