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个农民，父亲也是，刚好可以凑成一对。
母亲常说，她与父亲在结婚前是有算过的，算命先生说了，他们的婚姻只能算得上是个中签，是比不上什么金玉良言，木石前盟的。可在生活中打磨了五十年的老夫老妻，虽也为柴油米盐鸡皮蒜毛之事常吵闹折腾，但也并没有什么大起大落，生离死别，沧海桑田。所以总结下来，我的家庭还是蛮完整的，至少对得起家这个字。
母亲常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她是幸福的，每每说这话时，她都会不自觉地笑，我也看不懂这是幸福还是幸庆。当我隐隐约约的知道有关情有关爱的时候，母亲便毫不避讳的给我和姐姐讲她的罗曼蒂克，这几乎成了她的一大习惯。不是我的记忆好，这么久都还记得，主要是我那不辞辛劳的母亲，只要一经想起，就会把她的那段经典传奇翻出来供所谓的读者品读，也不管是在洗脚，还是烧火，炒菜，还是吃着饭，看着电视，俨然她就是一说书的，到处都是她的舞台，也许，母亲就是这样重嚼着她当年的激情，温习着年轻时候的幸福。
母亲也常说，那时候的她们和这时候的我们都是早产儿，所以都早熟。不过，她们的早熟在于小小年龄就知道要为家里做点什么，什么时候鸡鸣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苞谷熟什么时候又稻穗黄；而我们的早熟在于谁为谁不成眠，谁的思念又飘到了谁的梦乡，崇尚着谁也不是谁的谁，讲究着我的地盘我做主。一言以蔽之，她们是行动主义派，我们是空想主义者。
母亲告诉我，她其实也讨厌上学，喜欢和老师唱对台戏。她上学的时候，没有哪天是想着怎样学习的，一般想的就是放学了去哪里割草，紧接着又想哪里的草好，然后又推算这牛什么时候轮到自家来（因为那时候牛属于公家的）。不过我私下观察了一番，估计母亲那时候的算术是挺好的，至少像买菜几角几毛算斤算两的事我绝对不是她的对手。而说到她对她的老师做小把戏时，她就禁不住笑开了。原来，她的老师是她们一个大队的， 因为在大年初一出生，按我们当地的风俗这一天是要吃汤圆的，于是乎，汤圆老师这个响当当的称号就诞生了，母亲便在大庭广众之下直呼她的汤圆老师，我想这里面多半还夹杂着什么打油诗之类的话。结果，第二天，汤圆老师便把此事告上了母亲的令尊，也就是我的外公，理由是母亲一大家闺秀的，咋就这样没大没小的呢，当然，这汤圆的话是有那么点浮夸。说到这，母亲似乎又回到专属她们割草放牛的时代，风霜中溢满了朴质的快乐。
母亲说，她是家里的长女，外婆常年卧病在床，外公又谋事在外，家中的大小事务便都撂在母亲的肩上。母亲常感叹，瞧，你们多幸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像当年的她。每次放学后，别人家的孩子都可以吃上香醇的饭菜，而她还得拉着饿薄的肚皮煮一大家子的饭，床上躺着的，地上打滚的，灶台后哭的，圈里咆哮的，都得她一个人打理，弟弟妹妹太小，不添麻烦就是极好。她是一瓢水一把火的，锅里灶里，屋前院后……说到这，眼泪便顺着母亲的皱纹滑了下来，很委屈，但也很骄傲，不像我们，都二十出头的人了，还呆在学校被家人养着。母亲又说，我的外婆是个非常要强的人，她做完了自家的活，还要被支到外婆的娘家帮忙，那是完全不当人使唤，不像我们现在心肝又是宝贝，这让我想起了一句话，女人当男人使，男人不当人使，这一点似乎跟母亲的那时候颇有几分相似。
又一次，我禁不住问母亲，那么累，你就没有一丝抱怨吗？她说，怎么没有？当然有啦。然后我就打破沙罐问到底，那你有没有什么壮举呀，比如我生气的时候就摔东西之类的。这时母亲眯着双眼凑近了跟我说，就像情侣之间说悄悄话一样的窃窃私语，“比你更厉害”，这不说还好，一说还真一鸣惊人。她说，那时候，她就十五六岁的光景，上坡回到家，外婆在床上躺着，楼板上衣服被扯得到处都是，小弟（我舅）在院坝中和别家孩子闹得不可开交，小妹（我姨）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野了，外婆一会让母亲做饭，饭没有开始做，又吩咐着洗衣服，给猪喂食……这回可真踩到母亲的地雷了，她走进灶屋，一气之下，把菜刀扔进了大铁锅里，啷当一声，就撞了个不大不小的洞，反正会漏水，这时母亲的怒气也从这个洞里漏掉了，随之而来的是恐惧，这家又有好大一阵子折腾了。说实话，高中的时候我也叛逆的像这样干过一次，把菜刀扔进锅里，不过，锅没有破。后来，和母亲开玩笑说，这长相不同，锅也认人呀，会不会是技术问题呢。完了，父亲免不了冷母亲一眼，咋当妈的，你的那些坏习惯，还怕孩子学不会呀。这时，我娘俩都会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