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现代的人呵,请搁下您的脚步,权且沏上一壶清茶,待我讲一件民国小事,故事不长,仅不多时,您嘴边壶脚凉去,故事也便完了。
他,身娇力小,在戏台上演花旦,锣鼓声响,他在内场哑着嗓子笑咳了一声,冲着场面急急走出,顿一下身,只一媚眼,倾倒无数小生。台下,他翻吊着嗓子和了十年,师傅抓着鞭子也抽了他十年,又找药包子给他揉搓了十年。他成名了,一演成名。刚下台,迸着泪对师傅说:“老爹,我成功了。”老师傅拄着拐杖,往嘴里灌了一下老酒,脸上的笑容略一凝结,便直直用拐杖朝他脸上劈去,他惨叫一声,昏了过去。唱戏的管嗓子过活,差点调的脸蛋得过的去。他醒来后,脸肿了半月,嗓子破了,戏园养不得闲人,他被赶了出去。老师傅直到他走也没来看上一眼。他被师傅莫名其妙地毒打并不是第一次,可这次,是他熬出头的时候,师傅把他的梦敲碎了。
他恨师傅,顶恨顶恨。
他,身娇力粗,军队的兄弟又喜欢他又怕他。他刚到军队的时候,破衣烂裳像个叫花子,满面的灰尘掩不住清秀,军队里的人都喜欢用拳头对付他。他,挨打了,有时几天起不得床,明明疼痛,却强忍着不呻吟。兵勇们看不惯他的孤僻,看不惯他在战场上不要命地冲杀,更容不得他,欺负他。一个老兵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他妈到底婊子生的还是戏子生的,那么拧。”他突然间发了疯,一枪子塞进了老兵的喉咙,把刀子捅进了老兵的腹部。那顿饭,他吃下了从老兵身上刮下的大片肉,满嘴带血,所有想看他笑话的人都吓得没了声响,军人是嗜血者,却不能残忍地肢解兄弟的血肉。没有人再嘲弄他。战争愈发激烈,军队里的士兵一天天减少,又一次次补进新的面孔,他,也熬成了老兵,当了排长。战争又打响了,他用肩上的刀疤换了旅长的命,旅长告诉他,只要战争结束后他有命活着,就升他当营长。就这样,他当了营长。
他功成名就,想到了师傅。他恨他,派了很多兄弟找他,但一直没找到。他让手下人杀了戏子,见一个杀一个。
那一天,他一身戎装,经过一个偏远角落的茶铺,听到一阵说书声,隐晦而喑哑。他并不迟疑,马上带人冲进了茶铺。台上,老师傅正拉着一把胡琴,说着《霸王别姬》,动情处,众人潸然泪下。他也哭了,高兴,他的今天是要给他看的。
他大喝一声冲上台揪住老师傅,愤怒使他尽管有那么多话要说却开不了口。老师傅蓦地停了弦,呆滞着眼神,声音低颤地说:“是你?”
“是我,”他从牙缝里硬挤出了这个字,随即把枪顶在了老师傅的脑门上,整个人不住地颤抖。
师傅笑了,笑得渗人。只一刻,老师傅又整了整面容,开口了。
“茶官各位,听凭我再讲口剧,不要别姬故事,再讲一事,见谅,见谅。”老师傅施了一礼。
“一个穷乞丐遇到了一个戏子,混饭吃,戏子说,‘想唱戏,想活下去,得像狗一样爬,你行么?’她马上点了点头,她不想再挨饿。戏子说,‘好,你调子不错,练一练做得花旦,但你得扮男装,这行当女人本来不能插足的,被发现了你就只能死。’那以后,她,不是,是他练了十年,整整十年,早上吊嗓子,身上被抽了鞭子,只抽身子,不能抽脸,不能坏了脸蛋。晚上,他躺在床上,疼得直颤抖,戏子进去,要了她。十年,他真像狗一样被折磨过来,直到戏子死了,他成名了,不必再害怕有人打他,肮脏地玩弄她了。他唱红了。客人点名要他。有钱人养戏子在那时是很正常的。他不要,客人抄了把紫砂壶往他脸上扔去。戏子要脸,他破脸了。园主经不住他求,他嗓子也还好,还能带花旦,才留在戏园。他的人生,又变成了噩梦。
他捡了一个女孩,把戏子十年前曾经给他讲的又对那个女孩说了一遍,又说:‘要自爱。’……”
他没再听,扔下老师傅,走了。他不知道该恨师傅,还是恨戏子。他们的人生多相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