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江浙人。她是四川人。
他是少爷家,十来岁就在自家的粮店里当掌柜,随着家里人到了四川。
她家穷,四妹人小成绩好,老师没收学费,而她在开学前要去乡下背谷子,加上假期里做零工的钱,才能勉强凑齐。
他弟弟教自家的佣人写毛笔,一来二去有了感情。没过门,把孩子抱在他面前痛哭流涕的时候,连连问哥哥怎么办。扔掉?不行,他连连摆手,毕竟是自家的血脉,留下,说是我的。弟弟再三道谢,他看着弟弟没说话。
她是被娘领着去他家的。坐定的时候,她惴惴地发现了红窗外向里探望的他。几天后,1943年生的她嫁给了1934年生的他。没有请上多少亲戚,一把乡下工匠做的雕花乌木梳作了信物。给她梳头,给她端盆,给她贴窗花…
也是过了几年幸福的日子,大家都穷的年代里,有个人陪你,对她而言,已是幸福。有儿子的第二年,开始了人人都不愿回顾的十年。他是供销社的科长,理所当然就没了工作。只因为档案上的一句话:出生工商业兼地主。他教过书,去青岛当过海军文书,工农商学兵,样样做过。转到地方后的工作,他很珍惜。她要换工作的时候他连连摇头,说这是我做过的最好的。
她是老师,工作辛苦,儿子放在娘家。
没工作的时候,他去打零工,抄书,写状子,在街边摆摆地摊。带着儿子,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郊外的泥巴地里。挖竹笋,劈竹条。编上小篮子,撮箕,再挑回城。没钱过年的时候把自己在青海当兵时的军大衣拿出去卖,换的钱家里人舒舒服服地过了年。他泪眼婆娑,笑得很开心。他爱干净,出门在外的时候,喜欢穿白色的衬衫。口袋里放一包烟。烟盒有讲究:天马牌,四棱四正,四毛一盒,有两支。其它是葵花牌,一毛五分。给别人递烟的时候,平白的笑笑,自己吸烟时,用中指夹住商标。在家里用红灯牌收音机去向亲弟弟换四斤烟叶,弟弟说不能给他这么多,自己要用,要换只有两斤半。包裹好,在儿子面前抽得依然自在。儿子学他,他用手刮刮儿子的鼻头。
他的娘看不起他,喜欢他的弟弟。弟弟还有工作,能称个二两花生孝敬她。
她怀上了第二胎,同事们却都劝她改嫁。她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里能再嫁?走大街喊口号时去找她的学生,抓住了总算松口气。学生顽皮,往外奔的时候对着她踹了两脚,她倒下半天没醒过来。他下工地工友们招呼他快过去的时候,他蒙蒙地觉出了点事。看到他的时候,她“哇”地一声扑在他怀里。自然是没了孩子,医生给他说是个女儿。回家,他把她拥在怀里,给她梳头,说,我的手指你的发…
终究是日日夜夜受气,他蹲在江边,一口口地吸烟。生命在那些年岁总是艰难地伸不直腰。她的娘听到后赶忙跑去看,硬生生地把他拖了回来。他看着她一眼泪光,说:娘……
总算是熬过了那几年。
儿子放学回家的那天,被姥姥牵着回家。看到他坐在桌前一杯杯的喝着酒,他喝一杯,她再给他斟满。早些天开会的时候,恢复了他的职位。在给他补发欠他十二年工资的时候,他却不要了。会上他说的最多的一句是,感谢组织给我这个机会……
而后的几十年里,他把她照顾的很好,给她梳头,给她说,我的手指你的发。她的同事们都很羡慕她,说她嫁得好,有眼光。他走的那天很急,好像已是迫不及待地要去另一个世界,医生说即使抢救回来也是植物人。儿子发疯似的让医生救救他,她拉住儿子,闭着眼摇头。她知道他已经太累了,不希望再折腾,只是温柔地坐到他床边,给他理了理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