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时候,哪里有荷?即便是有,也只得是几朵残荷。
母亲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头发衣肩上着着水珠。我方才知道连这几日的下雨,连屋外的黄昏都沾湿了,而响在雨棚上“哒哒”声音的是场秋初的连雨。
我见母亲手里提着袋子便顺手抢过去,急迫的解开结去看看,心情像个孩子一样不待。袋子里一个个宛如漏斗状头大颈细,通身暗绿色的东西,顶面上紧布着眼孔儿,孔里幽幽的嵌着裹着青衣的籽儿。
“是什么?”姊问。
“是莲蓬!”我声音里难抑住喜欢。于我们来说,这些水生如今变得很陌生。我立即腾出手来,拿出一朵来,欲要掰开莲蓬取出莲子,却害怕破损了构造奇巧的莲蓬,手指僵在那里;伸出拇指和食指,协力欲要将孔眼儿里的莲子抠出,又怕指甲不小心划伤了莲子上裹着的青皮,不知如何是好了。可我不甘心将这美物释手的,于是捧着整朵莲蓬凑到鼻子尖,猛地一嗅。“嚯”一股雨腥气在先,后味是何我却嗅不清晰说不明了了,倒像很轻的草味夹着泥香。把莲蓬放到石桌上后,我心思便不知道跑到哪处去了,只无论玩什么也不尽兴,仿佛有个顶重要的事儿没有搁下似的,但又想不起是何事。
夜阑人寂,我睡的恍恍惚惚。似乎听闻外婆脚步很轻地上楼来,推开门进了房间。我睡觉十分灵敏,已然无法无知觉,揉了揉眼睛醒了。外婆坐在床边,一尺月光落在她肩头和银发上,她披着的红底蓝钩花薄织衣在晃晃摇摇地月光里像条水藻。她见我醒了,叫我套上外衣陪她四处走走。外婆夜里总爱失眠。
出了屋门,天上笼着蓝色的华盖罩着庭院,几颗烁星被云翳时遮时现,月牙也晦明不定。外婆走在前头,我阖大门。这几日下雨的缘故,夜晚的街路上蒙着雾霭,太远的地方陷进一片乳白里看不真切的,就像行走在梦土。路灯仅两三盏,悬在半高空。路尽头的那盏至今仍不大明,春些时候可早让师傅修过的。
夜晚是迷人的,尤其是这样少人的。我走在外婆前面,外婆怎样也不肯走快,好像平日里路旁的草木在今晚雾气月色中变了模样,让外婆怎样都看不够。
外婆的眼睛寻常人比不上,眼或者心思比别人更亮更细:她总知道祠堂药舍种的桑麻今年长高多少,知道谁嗜酒谁最孝谁吃了黄连苦,知道矮院里的杏儿被黄鸟偷食了几枝,知道我衣裳上掉的枚扣儿……她的眼乌漆乌漆。
“外婆,快快走啊,水汽太大就看不清路了!”我着急道。
“嗳……”外婆加疾脚步。
我跑在前面,见外婆追不上,雾气里的人形象很小。又急忙折回去,外婆瞧我慌里慌张就笑我,指着路南邻家阿婶种的半畦绿韭叫我看。一丛粉白殷红的月玫把头探出篱笆窥视行路人。墙角挨着些藤蔓,梅豆想把伸手摘花人儿的手染成紫黑墨兰的夜的颜色。路北植的是行花椒树,看过去辨不出什么,反而森森得害怕逃窜出一只蛇鼠来吓人,我不敢多看一眼。
月光一会儿便隐去。天风在高处推着几片黑云,翳翳回回,月不可朗照。
外婆与我未走到荷池,那沁人肺腑的清幽的芳味就弥漫起来了,它透过薄雾,沾染潮气浸湿了几分。走至近处看,这是如何的一池碧绿呀。
荷塘边环长着柳树,这柳是不解风情的野柳。它的枝杈疯也似地向上,没有垂柳的风情拂水的面貌。薄薄一层烟尘似的水雾笼着这荷池,宛如有了轻纱夜荷才多梦。一眼望去,荷叶错落高低,层次有致:有些连连并并,麦浪般的随着清风微荡,荷叶里载着一串水珠,荡到东面,叶面禁不住了,侧地一滑,滑到了下一层的新荷里去;荡到西面,风一回转,小水珠玉也一样得在碧盘里打转,三滴并成两滴,两滴玉液随琼荷扭摆撞作一处大玉瑾。荷盘向左一顷洒,水跃进了池中,惹得一圈涟漪好不生气;有一支细茎轻托的大荷伞立地很显眼,它满盈盈一叶的白月光,仿佛将之托予谁;一半缩在水里,一半欲要抬首的幼荷怯生生,晚上也怕见人的。荷塘里的荷花寥落不多,几朵散置荷叶底下,几朵并成一处立在一隅。最美的那朵半开的荷花仅有两三瓣花片打开,只恨人不可近观而亵玩的,距离之于玩味是天上的蟾宫桂花。夜渐深蝉蛙已眠。闭上眼,惟嗅得一池荷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