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现在用的洗发水有一股让我沉醉的味道，把它倒在掌心然后细细地揉搓头发时，西瓜味的大大泡泡糖的味道混杂着水汽的湿漉漉莽莽撞撞地跌进了我的鼻腔，甜而不腻，西瓜味隐隐约约但真实、清新。那是初二的味道。旧时光在急匆匆的水流声中扑面而来，蒙着细密的水珠。
初二是西瓜味大大泡泡糖的味道，不会过分甜。我记得那时我们经常会比着吹泡泡，“噗”地一声破灭后，泡泡糖黏在嘴角甚至是白白地糊了一脸，我们狼狈地相视一笑，很放肆，身体在笑声间不由自主地轻晃着，那时连空气都是甜的。过后猛吸一口空气，淡淡的西瓜味萦绕在舌尖，是恰到好处的清甜。初二的我彻底颠覆了之前十几年在条条框框里规规矩矩的生活，迫不及待地旁逸斜出。手里战战兢兢捧了几年的大部头眨眼间被换成了花花绿绿的《狼的诱惑》或《会有天使替我爱你》；随身听里的英语磁带被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成了林俊杰和老鹰的卡带，我就戴着耳麦捧着英语书一本正经地开始书写我与音乐的缘分；班上的问题少年渐渐显山露水的时候，大家都习惯了嚼着泡泡糖眯缝着眼悠闲地看他们每日N次的动作片，老头儿老太似的窝在座位上聚精会神地看着教室某角落的华山论剑，时不时还干巴巴地笑两声；转书、转笔成风，那个年纪的我们没有人会甘于落后，课上我们都兴致高昂地让笔在指尖神奇地跳跃、穿梭，课后我们会扎堆讨论新的转笔花样，我记得数学老师那时总是阴恻恻地笑，然后说：“某某，你的笔又在跳迪斯科啦——”很长的尾音，大家都很配合地在他没说完时就哄堂大笑，转书几乎是男孩子的专利，但是我也偷偷地练过一阵子，无奈总是追不上男生的速度，也赶不上男生的时间，最后意外地发现了男生的书上用笔生生地戳了个洞的时候，我就像霜打了一样，自此不再傻傻地、偷偷地练劳什子转书。但是，年轻就是好，我的消沉大底不会超过一节课，来得突然也去得快。真是羡慕那时的自己，粗粗的神经和不会转弯的脑细胞，永远是乐呵呵的，哪怕是刚被数学老师狠狠抽过手心或是弹过耳朵，我都能饶有兴趣地和同桌研究一番手心的红印子。这是美好的年纪，我们甚至不会为赋新词强说愁。初二临近结束的时候，闷闷的湿，堵得我们心里慌慌的。我们之前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关注初三和学习以外的东西，初三陡地迫近时我们都有些不知所措，走路都是轻轻地，猫着腰，一夜之间似乎就老了很多年岁。但我们其实没办法真正紧张起来，空气里多的仅仅是浮躁，浮躁到我们不再有兴趣欣赏每日上映的动作片。我记得那些日子里我和前座的男生吵了一架，具体原因已不知被我丢到脑海里的哪个爪哇岛了。那次吵架最终以他在我裤子上粘了一块嚼过的泡泡糖而告终。我记得当时自己无法忍受的恶心，那块白色固状物体，混合着唾液，软体动物一般突兀地盘亘在我的裤子上。自此之后，我赌气地再没和前座的男生说过话，再然后我们就初三了。大家不再同班。
“看，一洗就干净了，吵什么架？”
那条裤子被洗得干干净净的，我从妈妈手里接过后就随意丢在床上，之后便胡乱塞进了衣柜的底层，再没穿过。这几年我想起初二的时候便屡屡想起那条裤子，它在衣柜底层的落寞姿势成了我关于初二的最后记忆。当时的我们，太年少太轻狂，不懂得去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缘分。如果有机会，我想我会对他说声“对不起”，再递给他一块西瓜味的大大泡泡糖。可现实生活里少的偏偏是最魅惑、最奇异的“如果”。
那条裤子终于在这个暑假被当做废弃物处理了。从衣柜里拖出来的时候，一股樟脑丸的味道，顿时有些心酸和失神。之后很长时间里，我都恍恍惚惚地觉得我能闻到很浓的樟脑丸味道，有些惆怅。父亲依旧开心，在晚饭时间哼着小调摆好桌筷和酒，我们照例是要对酌几杯小酒的。一杯酒暖暖地下肚后，父亲便开始大着舌头说起他的年少时光，这无疑是最好的下酒菜。无论听多少次，我都能嗅到草汁涩涩的味道、河滩上泥土湿湿的腥味、桃子或苹果成熟时的诱人甜香……樟脑丸的味道终于渐渐散去。父亲年少的轻狂和嚣张比之于我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说，他和村子里的玩伴会一大早就等在新华书店的门口，书店的门板被抽掉时他们便挤进去看看有没有新的小人书，一角或两毛便能买上一本，之后他们会带着攒的小人书和竹扁儿去码头租书给乘客们看赚些外快，二分钱一看，快开船时最忙要收钱还要看着别被人家把书偷偷带走了；他说，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便背上书包开始往二中方向跑，一路上呼朋引伴，好不自在好不得意，放学了又是一帮人风风火火地一路疯回来，天上不洒满碎星他们是不会着家门的；他说，他们很有些绿林情结，本村人家的瓜果他们绝不会染指，但村头的一个老太太总是揪着他们数落又偷了她家几个桃子什么的，他们终于一伙人在半夜把老太太家树上的桃子全部摇落了还很清高地谁都没吃；他说，他们没花过心思上学，经常是假模假样地背着书包出门上学了却又半路折到附近的工厂去混电视看，他们也会跟老师扯个谎然后骑着老式自行车去泰兴看新上映的《白发魔女传》；他说，他们春天会去戳鱼，夏天会去钓龙虾，秋天会去掏田螺，冬天会去捉麻雀，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没个安神的时候……父辈们的年少时光不会像我们一样是被五颜六色的零食打上了烙印，而是纯粹的大自然的味道，可供回忆的味道都是醇厚，就像真正的好酒，刚入口只有甘冽的清香，但后劲足，韵味绵长。不比我们，可堪回忆的只有凉薄，初二的西瓜味大大泡泡糖和怪味豆，初三的辣条和烤里脊，大抵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