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臂的语文老师

从我们村里毕业走出大山的娃儿，无一不佩服初二三年级的断臂语文老师的才华。

当时学校还在镇政府旁边的几间砖瓦房里，条件简陋。他带初二三年级共四个班的语文课。他个子很高，走进教室把课本放在讲台上说，这一节语文课。同学们都不说话地掏出小本子，准备聆听他旁征博引，纵横捭阖的一堂课了。

他讲课声音极洪亮，挥舞着右臂。似要把浩如繁星的诗词句章，名人掌故全都摘下来，送给我们。有时浓重的眉毛忽然皱起，目光扫视全班，顿一顿又继续讲下去。我们知道下课肯定又有一个人要跟着他去办公室受批评了。但那时的娃儿对老师是极其尊重的，大家不觉得被老师叫过去训话是多么丢人的事。

他父母住在我家后园，每个周末都会看见他骑自行车，后面载着一个黑色包袱从我门前经过。娘照例和他打招呼，他也露出微笑回应。他在后园家里待一个晚上，第二天早饭过后就走了。

娘感叹他是个苦命的人。村里人都知道他的故事。他有个哥哥，年轻时也生得和他一般魁梧俊秀，长他两岁，也长他两届。两兄弟从小懂事，学习刻苦，都是班里的第一。哥哥初三不负重望，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全家大喜。转眼他也初三了。有一天，老汉对他说：二娃儿，咱家有你哥一个人出去念书就行了，你就别念了。他倒在床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第三天爬起来说，我恨你们。从此，除了农忙时回来帮帮忙，平时都在外面转悠。渐渐地，他和东寨的一帮地痞流氓混熟了，经常上城，干些偷偷摸摸，拦路抢钱的勾当。后来就基本不回家了。他娘整天哭着喊着叫他的儿。他偶尔回家，总听到后园他家吵得很凶。第二天又不在了。就这样在外面厮混着，几年过去，他哥很快考上了大学，毕业分配参加工作，在县教育部门上班。他娘并不因此很高兴，还是整天抹眼泪。五六年之中，眼睛竟然哭瞎了。村里人都骂他是个孽种。

有一天深夜，大雨好像要压散房梁，电闪雷呜。村里人听见后园他娘号啕大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就见他回来了，只是发现他左手臂空荡荡的。此后便没有听见他娘再哭，只是经常看见老汉的眼睛红肿。他哥也经常回家看看，但每次总是恰好他不在家。后来，每次回来都带很多书，交给他娘，就走了。身体复原后，他的性子好像收回来了，挑水劈柴的事情他都不要老汉动手了。农忙下地，干起活了就像不要命了一般。农闲了就天天趴在院子里看书，并不与人多说话。村子里的人都暗地里嘲讽他活该遭了现世报。

一天村里来了几个陌生男子，扛着几麻袋东西问去他家的路。叫开了门，看见他娘就扑通扑通全部跪下磕头。吓得老汉连忙搀扶。他从院子里出来，见了这些人，跑上去一人踹了一脚，大吼一声：滚！说着转身又要摸劈柴的砍刀。老汉连忙扯住，几个人推推搡搡就走了。后来村里人议论说这几个人就是东寨的流氓。大家猜测他掉了一只于臂可能与这几个人有关。

有一天镇子里传来一件新闻，说断臂的他竟然在初中教学了。闲言碎语流传开来，大家议论纷纷。有人在村头骂开了，说世道不同了，有权还是好呀，流氓也能当老师，莫不成要把娃儿教成流氓了。他娘在家听见，要与那人理论，老汉扯住了。这事儿还惊动了镇里有面儿的人。他们联合去学校质疑这件事。校长找到他，让他当面出示了教师证，才算罢了。

又几年过去了，村里娃从他班上毕业的都说他教的好，有水平，很有才华，都很喜欢听他讲课。大家暗暗称奇，说这小子咸鱼翻身了。学校开学了，他住镇上教师宿舍，学生放假了，他照例还搬到老汉家去住。岁末，瞅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摆个小茶几在院子里，摊开天来的红纸，老汉给他裁好，他算好门进，写上几幅吉庆的春联让他娘收好，除夕夜贴出来。左邻右舍知道了他有一手好字，也不再买，让他帮忙写几幅。大家围在他的小茶几旁调侃，赞叹。他也露出很少露出的笑意。老汉裁纸倒茶忙得不亦快活。

春节期间，老汉的大儿子从县城带媳妇和儿子赶到乡下来探望。两兄弟俩又渐渐有了话说。全家人热热闹闹地吃团圆饭。他娘抱着淘气的孙子，干瘪的脸也扯开了笑容。老汉望着断臂的二儿子和他娘空洞洞的眼神，泪水簌簌地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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