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提时，总喜欢细细地观察外婆的脸。不似一般老人的那种黝黑与沟壑纵横。外婆说，这是源于她出身大小姐的缘故，每每这时她就开始讲她童年的故事，每次的主人公都会很自然地过渡到她的那个既孝顺又能干的弟弟，于是，满脸的自豪。我知道，在外婆的回忆里，她很幸福。
现在再见外婆，也只能通过挂在墙上的白底黑框的照片，还是依然的瘦弱与慈祥，看透一切的安然。无从去猜测她的一生曾经历过什么，也无须去猜测，她是笑着的，微微的，“笑不露齿”，外婆说的，所以，在照片上，看不到她镶的那一口洁白的牙齿。外婆一直都恪守着她身为大小姐时期的生活习惯，每天早上起来，把头发轻轻地挽成一个发髻，穿上整洁的蓝白色对襟衫，仔细地打理着她仅有的几件家什和清贫的一日三餐，这是她生活的全部，甚至在病得起不了床的时候，她也努力地在希求整洁地来面对所有来看她的人。
记忆中的外婆老老的，瘦小得只是一把骨头。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可以轻松地背起外婆，以换取她的赞许。直到看到外婆年轻时的照片，穿着深色大衣，白嫩的脸上还些许地化了妆，先是一阵触动，几分钟后忽然被外婆曾经的美丽折服，我在她的眼皮底下一寸寸地长，竟不曾去怀疑过她的年轻亦可以是一个娇艳的女人，而且，那个时候，她的名字不叫外婆。我开始寻找外婆曾经走过的路，留下的痕迹。外公说外婆吃过很多的苦，有过很多本不该有的劫难，瘦弱的肩膀却依然坚挺。妈妈说外婆给过她太多的爱，以至于她忘了外婆头上的白发什么时候开始一根根地蔓延。爸爸说外婆的溺爱让小时的我不知道天高地厚，我还为此没少挨他的批。外婆坐在外祖父去世时留下的藤椅上，静静地，摇着小蒲扇，数着我回家的日子；或者跪在床边，一声“阿门”，来祈祷全家人的平安和幸福，这是我每次想起外婆时都能在眼前展现的画面。
外婆的爱很细碎，她讲的每一个故事都以“从前啊，有一个人……”开头；她一颗颗地给我拨瓜子仁；她家的木箱子里留着她给我一针一线缝的小裙子；别人送给她吃的东西她总留着到周末等我回家，以至很多次变质了只能很遗憾地扔掉……我天真地以为外婆会一直是我小时候的那个外婆，静静地坐在她的小屋里，等着我回去看她，永远都会，她会等我大学毕业，等我赚第一笔工资，等我结婚生个小孩，然后，她依然会让他坐在她的腿上，开始讲“从前啊，有一个人……”的故事……
外婆走时，我不在她的身边，不是没有时间赶回去看她的最后一眼，只是不忍心，不忍心看着她闭上她的双眼，不忍心看着她那瘦小的身躯最后变成我手里的一个装着骨灰的盒子。在临坐上回家的火车的那一刻，我拒绝了，拒绝了最后看她一眼的机会，留下了现在的自责与后悔，也留下了她站在她的小屋门口最后一次送我到学校的影子，那个影子里有太多的期盼，也有我太多的感动。外婆是懂我的，她不会责怪，即使在梦里，她也依然说，我是她最爱的外甥女。
很长一段时间，我喜欢孙燕姿的《天黑黑》。我知道外婆有她的生活哲学，她的安然背后有着她的坚强与执着，她守着她的家，不求回报地爱着她身边所拥有的一切，一步步地走，一点点地爱，用她一颗柔软的心接受一切，包容一切，感化一切。外婆说“天黑了要下雨，下雨了也要勇敢前行”，每次在我柔软的深处想起这句话来，似乎我面对的一切就都可以坦然。这么长时间，时时会想起外婆，想起她曾经给过我的一切，心里会满溢一种幸福，我想，这一刻外婆会是在笑，笑的时候依然看不到她那一口洁白的牙齿。外婆说这就够了。
是的，这就够了，即使不能再见面，心底深处的那个柔软的地方，会一直住着我的外婆，永远不会离去，没有最后闭上眼的样子，也没有成为成为一把骨灰，而是摇着小蒲扇，静静地，坐在她的藤椅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