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突然长大了,突然长到和建筑工地上最高的那个标语一样高。他毫不费力就拔起一颗很高很高的树,砸向那些囚笼般整齐的脚手架,放肆地笑……
(一)
这儿再没有一堆堆凌乱的石头了。
不远处仅存的几座低矮民房也早已被红色油漆圈出了大大的“拆”字,下摆有恃无恐的一点在阳光下血一般鲜亮刺眼。疲惫的打夯声此起彼伏。据说昨天那个喊声最响亮的小伙子不小心从高高的脚手架上掉了下来,摔在老房子被推倒围墙的凌乱石头上……没人愿意想起他血肉模糊的样子。消息自然是没有传出去,工程还是在这天如期进行。工人们休息的时候小小偷偷跑出来,却怎么擦也擦不干石头上的血。
彼时已临黄昏,烟尘中夕阳如血。刚刚拆掉的老房子断壁残垣一片狼籍,远方的化工厂心安理得地吐出五颜六色的烟雾,映着阳光发出恶心的腐臭。
这城市越来越脏了。
小小望着夕阳想。
(二)
小小是个小小的石头人儿,很小很小的石头人儿。
天知道石头怎么会变成人?以前这里都是石头的时候,你还可以去问那些奇怪的石头。但现在这里连石头都没有了。
小小就是从石头里面孕育出来的,你可千万别把它和孙悟空什么的联系起来。这可不是个童话,不信你去问那个最年长的工人——他是这唯一见过小小的人了。不过你要是问了他呀,他一定捋着胡子给你讲个没完没了,他会说小小啊,有一双大大的空灵的眼睛,坚硬石头的质地没有赋予他柔软的眼睑。所以当它时不时羞涩地低下头,抿着裂开的岩缝般细细的嘴唇,大眼睛依旧直直地透出无邪的光。这总是让人无端的忧伤呢……
是啊是啊,那时候小小还小,那时候这儿林木葱郁、巨石巍峨,那时候住房简陋,地下也没有隧道跑着风一般的地铁。那时候时间很慢,小小老是百无聊赖。它时不时扔起一块石头,抬头看以湛蓝天空为背景的自由落体,听石头落在石头上自己心里面的回声。小小就想,难道自己的心也是石头的吗?
那天小小扔起一块石头抬起头时,看到了一张小姑娘的脸。
咦?你是个石头人儿?
小小就是这样遇见小姑娘的。
小姑娘的奶奶,就住在这旁边的破旧老房子里。
小小特喜欢这个老房子。老房子围墙的裂缝长满青苔,褪色的瓦片稀稀落落。他感觉这儿的石头古老得好像能说出话来,于是他老是趴在墙边倾听,然而一抬头,耳边却是小姑娘的笑声。
小姑娘是从城里来的。
她在小小旁边坐下,对小小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她的爸爸失业了,然后因为房租老是和妈妈吵架,最后不得不把她送到她的奶奶这儿,一个孤独的老人这儿。
小姑娘会说很多很多,巧克力一样的公寓,罐头一样的公交车,自己偷偷塞到同桌男孩抽屉里的折纸,上课时偷偷瞧见老师鼻子下面的青春痘……小小其实好多都听不懂,他瞪大了眼睛,看小姑娘蓬松又有些凌乱的麻花辫子,怎么都想不出一个城市应该是什么模样。
小姑娘怔怔地看小小大大的眼睛,里面有自己以及身后老房子清澈的倒影,她突然咯咯地笑。
小小从前以为自己只会爱上石头……
所以当小姑娘的奶奶牵着她的手倚着拐杖踩着碎石缓缓走过,小小都会爬上这儿最高的石头。小姑娘不安分地踮着脚走路,哼出的儿歌不成曲调,然后她突然一回头,就看到了站在高处的小小。小小惊慌地看看四周,石头石头还是石头,真是无处掩饰。他只好低下头,可是大眼睛依旧无可奈何地直视。他看到小姑娘调皮地眨眼,挥着手大声叫自己的名字,奶奶早就对这把戏习以为常,牵她的手继续缓慢而笃定地前行。小小突然感到有些什么空空荡荡的。
(三)
小姑娘总会走的。
奶奶早显得蹒跚了,这四周的孤独谁愿意让一个女孩子来承受呢?况且,况且她需要罐头公交和仓鼠地铁,需要钢笔白纸再钢笔白纸,需要单词音标需要解析几何,需要小小想象都想象不到的好多好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