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且先称他为“陈”好了。
在我嘻嘻哈哈的童年时光里,陈作为一个邻居,出现的次数并不多。据我所知,陈八岁的时候断奶,没有上学,就这么闲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做,就这样到了二十几岁。陈的父母很是溺爱他,处处纵容着他们的傻儿子。后来两位老人不知在哪里领回一个女人,说是给儿子当媳妇。
女人的样子我已经记不大清楚,只知道是有些胆胆怯怯的神色,而且一看就有种不是本地人的感觉。长得不漂亮,个子矮,但她是说普通话的。
果然没几天,他家就敲锣打鼓,奶奶说是陈四爷家的傻儿子大喜了。我欢天喜地地跟着奶奶去陈家看新娘子,在我的意识里,新娘子是要跟电视里演的那样,头上有块红盖头,然后躲在里屋里不出来,可是现实让我很失望,女人只是穿了一件稍显花哨的红色大棉袄,跪在椅子上津津有味地吃一大碗元宵。公公婆婆面色红润地坐着,笑呵呵地跟奶奶打招呼。奇怪的是我脑海里没有关于新郎的记忆,是我忘记了还是当天陈根本没有出现,不得而知。我和奶奶准备走的时候我又往新娘看了一眼,她依旧保持跪着的姿态,只是元宵已经吃光了,又在舔留有糖汁的碗底,我至今都还记得那一刻,小小的我内心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从四处邻居的传言中得知那一家人的日子并不美满。女人隔几日便会逃跑,跑到集市上又被陈抓回来,如此来来回回已经很多次。所以又有人说,女人是被叔叔婶婶从山区带来这里的,陈四爷两口子花了三千块钱买了回来,女人想家,自然要逃,可又不认识路,每次都会被找回去,找回去就是一顿打……这样说的人越来越多,我便相信这是事实了。
我上小学,每天从陈家门前经过,一起的还有同学颖,颖比我健谈很多,她能在路上笑着用方言跟女人简单地聊上几句。而我也由此得知女人姓杨,听音大概是杨佳敏之类,那时正是倚天屠龙记热播而我们格外痴迷的时候,所以“敏”这个字对于我们而言简直就是神仙姐姐才会拥有的名字,这让我对女人的好感度提升了不少。
我对陈打骂女人的谣言耿耿于怀,不是说陈这个人恶劣,而是对谣言的真实度感到怀疑。我始终记得那天放学,我和颖像往常一样从他家门前经过,没有看见平日爱站在猪圈前面的女人。再往前走,远远看见女人跟陈坐在自家的花生地里,旁若无人的接吻,他们背后或许是橙得快要融化的夕阳,但我已经无心关注这些,我和颖快速从他们面前走过,赶走了一群长着黄色绒毛嘎嘎叫的鸭子。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还是孩子的我不敢再回头看他们一眼。如果当时回头了,我或许会看见女人如少女般因害羞而潮红的脸颊,然后在夕阳的慷慨光芒下微微低下头,这该是一幅多么美好的画面啊!
所以我始终认为他们是美满的,至少比有些同学的家庭状况好很多。有些同学很奇怪,他们会把家里的事情分享给我们听,比如爸爸怎么打了妈妈,然后自己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如何如何的。
可是不久我就不这么想了。那天我和颖走到陈家房子前面就听见一阵阵凄厉的哭声,声音很大,我觉得河对面的人家都听见了。颖说肯定是在打那个女的,我细听好像真的有鞭打的声音。我很胆小,不敢像平常一样从他家门前走,颖却不怕,就这么走了过去,我一个人走屋后的小路,哭声一直延续着,一声比一声惨,听着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颖绕过他家后一脸被惊吓的样子,很严重地对我说陈真的在打那个女的。“她就跪在门口,陈拿着这么粗的绳子,”颖用手比了一下,“一下一下的打,肯定疼死了。”我想象着画面,像是兀自构思一部恐怖电影。
“那他爸妈呢?”我问。颖说老太婆坐在桌子前面笑呢,一点都不劝,陈四爷站在边上只是看着。我想陈四爷的内心应该是不忍的,老人在我心目中一直是那种卖炭翁的形象,瘦小,黝黑,弯的脊梁,以及残缺不全的黄色牙齿。当女人用普通话甜甜地喊他“爸爸”的时候,我想他的内心是有欢喜的。我和颖走在桥上看太阳,像是刚刚经历了一件天大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