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母亲与我一同出门时,开始喜欢站在我背后。
每当我回头看她时,她十有八九是在后面用极其专注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直到发现我正在好奇地盯着她,才会立马收起目光,换上一种夹杂着局促、欣慰、自豪以及其他各种莫名的感情的微笑。我常常假装皱眉撅嘴,小声地催她:“妈,走快呀,到我旁边来。”她点点头,也不回话,小巧瘦削的身子这时才快速向前迈几步,直到与我并肩。
从我上幼儿园到小学三年级,母亲一直是我的全部。我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开小镇,在附近的城市里开了家小店。虽然生活并不宽裕,但他们还是选择把我带在身边,以便让我接受更好的教育,见识更广的世界。我喜欢在母亲闲暇时缠着她给我梳精致的小辫,向她讨要糖果吃。
幼儿园大班那年的元旦文艺汇演上,老师把我打扮成一个漂亮的田螺姑娘。我在舞台上表演,内心却像是有只小兔在怦怦直跳。面对台下黑压压一片的家长,我眯起眼在人堆里找母亲——好像只要我看不到其他观众,他们也就看不到我似的。演出一结束,人群涌动,每一个小朋友都在竭尽全力地找自己的家长。我眼尖,立马认出了站在最前面有些茫然的母亲,冲上去一把抱住她,小小的心充满激动与依恋。那种感觉,时至今日我还无法确切地将它描述清楚。之后的亲子宴上,我牢牢地抓住了母亲的手,带她走遍了教室与外面的游乐场地。我仰起头,冲着幸福的母亲笑:“妈妈,你看小艾的幼儿园多漂亮!”母亲又是微笑着点头,却不说话。
就这样,我对母亲的依赖与崇拜一直延续到小学三年级,延续到某位胖同学在我耳边似笑非笑地说“你妈妈又矮又瘦,一点也不好看。”的那一天后,这一切戛然而止。至今,胖同学诡异的表情与怪怪的腔调还深深地嵌在我脑海里,同样也包括那段似亮非亮的冬季下午时光。我一怔,若有所思地观察身边同学的妈妈,她们染成黄色的头发、耀眼的衣服、高挑的身材,一下子刺痛我的眼睛,催红了我的双颊。仿佛从那一瞬间起,我开始感受到所谓的总让人心痛的“自尊”。
我再也不喜欢母亲乌黑发亮的秀发,不喜欢她朴素大方的打扮,虽然它们之前一直是我从她那里总结出的骄傲。很快,母亲对我的变化有所察觉,在某日的饭桌上,她故意用一种很轻松的口吻对我说:“从明天起接送小艾的工作就交给爸爸吧,让爸爸也看看,小艾的幼儿园有多漂亮!”我低下头,不想把复杂的表情让母亲看见,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不知道该用何种表情来表态。小学三年级的心,某个角落被一只叫愧疚的虫子所吞噬。
父亲开始风雨无阻地送我上学,接我回家。小学的三年如此,初中三年也如此。我渐渐地开始习惯父亲挺拔地站在身前的感觉,习惯母亲未曾好好地去看过我的校园,未曾与我并肩出入大型的商店,习惯她日复一日在家门口等我与父亲回来,端上喷香可口的饭菜。我习惯了母亲的等待,习惯了母亲侧耳努力地听我向父亲汇报的成绩与学校里的趣事而我却不在意她是否听得明白……
接下来便是高中。我凭着优异的成绩考上的重点高中,处在离家更远的地方。母亲同样每日在等待着我,只是父亲不再接送我了,我自己去上学。十六七岁的年纪,我开始正确地对待小时候留下来的问题,我不会再幻想我是比尔盖茨的女儿,不会再幻想父母是伪装的富翁,不会对其他人光鲜亮丽的外表惊羡到自卑;但我也未曾想过带着母亲像小时候一样骄傲地走一走校园。我继续自己的生活,愿意淡淡地保持这样的状态。
我傻傻地以为这样会挺好。但之后母亲的一句话一个举动竟如一把利斧,有力地劈碎了由我的虚荣心与所谓自尊心建立起的看似坚固的堡垒。20岁的秋季,父亲在征得我的同意后,与母亲到了北方我所就读的大学来看我。他们到达校门口的时候,正是午饭时间,我决定带他们去大学里的餐厅用餐。路上我把脆脆的落叶踩得吱嘎吱嘎响,一时语塞,竟说不上话来,心里很不是滋味。几次欲与母亲交谈时,转头却发现母亲落在了我身后,小心地走着。我等母亲走上来,可不多久,又是如此。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妈,你怎么那么慢呐?”母亲忽然极其温柔地一笑,轻声地吐出几个字:“妈妈习惯了站在你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