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清明,过了上巳,当校园里已是落花满地,落英成阵的时候,暮春也悄悄来临,而一年中最美丽的春天也即将在夏日的帷幕中飔然而去。
我见了凉凉的微风吹散满树雪白的樱花漫天飞舞,我见了西湖白堤的一株株桃树如雨的花瓣,我见了淡紫色的紫藤花静静飘下,我见了娇艳的垂丝海棠一夜之间绿肥红瘦。春女秋士之悲,当春光逝去,仿佛一年的韶华突然暗老。梁间燕子太无情!
自行车骑过,脚步踏过,落在地上的花瓣也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终是风尘肮脏,事与愿违。我想起那个在大观园里葬花的林黛玉;那个出生在花朝节的林黛玉;那个背着花囊,倚着花锄的林黛玉;那个低吟着葬花吟的林黛玉。
有人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所以腻烦透了整日介哭哭啼啼的林黛玉,尖酸刻薄的林黛玉,小心眼儿耍性子的林黛玉。可是,我是那么希望,当春天逝去,会有那么一个低眉含露的林妹妹,踏着青石板街扫尽人间落花。花朝节本就是百花的生日,那么林妹妹也无愧于百花之主,这个人间,本有太多肮脏,有太多黑暗,一草一木,一花一树,生长枝头,沐浴星光,享受甘露,是多么单纯,不食人间烟火。又何必,零落成泥,被过往行人碾作尘埃呢?
林黛玉,也许是千古知花第一人吧。
我们爱花,从花店里买来大束的香水百合,鲜艳欲滴的红玫瑰,插在花瓶里,不几日就凋谢了,只留下一个苍凉的背影。也许,正如张爱玲写的一样,一朵凋谢了的话,红的好比一抹蚊子血,另人尴尬,而白的呢,就像一粒黏在嘴边的饭粒,让人厌恶。草木自有本性,我们强求不了,自也不敢轻易亵玩。只可远观,便好了。那些零落的花瓣,若是天的尽头真有一个香冢,那将是最好的归宿。
我想,林黛玉,泣残红,葬落花,全然不是那位朋友眼中的矫情了。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我们又怎可轻易理解林黛玉心中的凄苦。自幼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可以仰仗的却只有一个年过半百,垂垂老矣的外祖母。潇湘馆中,幽幽翠竹,掩映的不正是林妹妹戚戚之心么?
若是说可怜,那么大观园中的脂粉裙钗,谁人不可怜呢?人的命运,总是多时像那棋盘上的棋子,没人能逃出注定的胜负成败。那末,像林黛玉一般,随性而为,当哭则哭,当笑则笑,也不是像史湘云潇洒的另一面吗?人活着,本就有太多的不如意。无论是林妹妹,还是云妹妹,自都是,真名士,真风流。
今年的暮春,春光渐去的时候,若是能见着这江南姑苏,操着吴侬软语的如水女子,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不必看尽红尘滚滚,不必品透人生百味,只是那么如西湖边扶风的弱柳,娇若池中半开的芙蕖,那不仅仅是人生的幸事,也是那些闲落地上,无人问津的落花的幸运。
常说,人生难遇知己,那么草木也是相同。
多么希望,在春天的雨后,轻轻的嗅得一缕,属于我们的年纪的单纯和欢乐。为何,我看到的,只是这茫茫尘埃中,穿梭的红男绿女,为何,我却找不到果如贾宝玉所说的,女孩儿是水做的骨。这江南,这古时翠柳鸣莺的钱塘,似乎沉睡的太久了,似乎已经忘了,曾经有个苏小小唱着情歌等在西陵松柏之下,似乎忘了,曾经有个张岱泛舟西湖之上,默默赏那一轮中秋的圆月,似乎忘了,晚唐蓝色的月光,南宋浅银色的星光了。
春天,临安的春天,华夏的春天,都需要那么一个林妹妹,背着花囊,倚着着花锄,幽幽地扫尽,这一年疏疏浅浅的落花。扫尽,我们心中,那些积久的尘埃。